胖姑娘又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吴振庆又替她点着了烟,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大烟圈儿:“你以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着刀子杀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实我胆量很小。现在已经实行半机械化了。我的具体工作是每天用碱水洗肠子。牛、猪,活生生地进到我们厂,经过几个车间的处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么的了。所以我们厂的小青年,对外都愿说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吴振庆问:“那……你也并不是党员?”
“是过……”
“是过?”
“不但是过,还被评为模范党员、毛著标兵、五好战士、养猪能手、扎根典型。我曾经获得的荣誉,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调查就会知道——咱们知青中,凡是喂过三年以上猪的,只要再学会沉默寡言这一条,成份也属于红五类的话,入不了党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开了,闹返城,结果目的没达到,什么荣誉都丢了。一年以后,大返城了,不闹的也可以走了……细想想,我太亏了。所以,有些事儿,人是不能太细想的……”
吴振庆流露出了对她同情的神色,他从茶几下拿出糖来:
“别吸烟了,请吃块糖吧。”
胖姑娘扫了一眼糖盒,摇摇头。
吴振庆替她挑了一块,剥开来递给她:“这块好吃,夹心的,还软……”
胖姑娘说:“咱们的介绍人,和我家沾点儿亲,我应该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积极。她教我说,等咱俩处出了感情,再对你坦白真相也不迟。我想,还是你刚才说得对,都是兵团战友,你不骗我,我也不能骗你。”
吴振庆感动地说:“你……比我还实在……”
胖姑娘说:“还是你实在。你的实在,感动了我。”
“不,你更实在……”
胖姑娘说:“你认为我更实在,那我就再说句更实在的话。咱们得打破常规,咱们得超越某一两个阶段。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没那份闲情逸致,也没那份闲工夫了,是不是?”
吴振庆说:“我……我有点不明白……”
胖姑娘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规,应该是,先jiāo一段时期的朋友,其后确定对象关系,还要互相考验一年两年的。让这一套见他妈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针是,要是想结婚,立刻就登记,要是不想结,就滚他妈的蛋!”
吴振庆对胖姑娘的话反应愕然……
一四六
胖姑娘接着说:“对不起,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话说,我就成老帮脆了,成大婶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人还看得过去,我就不在乎你暂时没工作。至于感情,兵团战友是个基础。结婚后双方要活好几十年呐,从从容容的,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想培养多深就培养多深……”
她说完,瞪着吴振庆,等着他表态……
吴振庆极窘,摸起烟来吸。
在那间小屋里,那老太太问吴大妈:“他们谈了有一个钟头了吧?”
“差不多。”
“一见如故呢,要不能谈这么久。”
“能谈得来就好……”
“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他们讨了两张文艺演出的票呐。我该走了,你先给他们送过去吧……”
吴大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门,悄悄说:“先敲敲门再进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龄,知道两个正在咋样?免得你这当妈的惊着他们,臊了他们……”
老太太离去后,吴大妈蹑足来到大屋门外,贴耳听听,屋内静悄悄的。
吴母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敲门。
吴振庆在里边说:“进吧,敲什么门啊!”
吴大妈慢慢推开门,满屋的烟雾,呛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吴振庆坐在一只沙发上,头垂得不能再低,指间还夹着烟。
胖姑娘倒靠写字台站着了,也在吸烟,并且瞪着吴振庆。那情形,仿佛一个在审问,一个在受审。
吴大妈说:“你们……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们正谈在关键处……”
“那,你们接着说,你们接着谈……”
吴大妈又将门关上,出去了。
吴振庆来上班了,桌上摆着一厚叠煤气证。吴振庆望着它们,而居委会主任(当然是一位大妈)望着吴振庆说:“今天要换三十二罐。以后,换煤气的人家会把证送到这儿来,你每天到这儿上班。咱们居委会还订了几份报,闲着,可以读读报。但是不能离开去gān别的。说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饭忽然煤气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jiāo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gān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嗦。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gān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jiāo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