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崇祯皇帝至少是个有为的皇帝。”
孟举人表示反对。
冒辟疆斜了他一眼,虽然自己是个秀才,可从来没瞧得起孟举人。他反问道:“孟举人饱读诗书,可知哪个亡国之君是自杀的?”
孟举人默然,乃缄了口。崇祯是好是坏的争议就平息了。
有一天,如皋城里突然出现了十几张伪大顺朝的安民告示。捕快们满城乱窜,不知谁是闯贼的jian细。最后,一个货郎被揪了出来,因为他是唯一前一天方才到来的外方人。果然是他,在他的货架底下还有七张没贴的告示。如皋人愤怒了,高呼:“把他吊死,chuī成gān肉再放下来。”但最终货郎是被一二百人用石块砸死的,尸体被野狗撕得粉碎。
不久,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清兵由吴三桂率领,杀入山海关,打败了李自成,占领了北京。人们惊叹:“好厉害的清兵。”
同时,最令董小宛难过的是人们都在传说吴三桂降清是因为陈圆圆,按秦淮河上的辈份,陈圆圆是她的姐姐。她想起小时候外公教她弹《回风》曲时讲起陈圆圆时的眼神,那里有无限的赞赏。董小宛悄悄流了泪。她端坐在水绘园里弹了一整天《回风》,院子里的花被风chuī得昏头转向。
连日来,冒老爷食不甘味,忧思难眠。老夫人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慌忙叫苏元芳去水绘园里寻来冒辟疆。
冒辟疆推开藏书楼的腰门,一股浓厚的旧纸味扑面而来,这是学问的真正气味。冒老爷正在靠窗的书案前凝思。阳光的光柱笼罩着他,那些上下飘飞的浮尘闪闪发光。冒老爷示意冒辟疆坐在旁边,他放下了手中的历史书,那书案上全堆的是历史书,显然,老爷是要从几千年的变故中找出对付时局的办法。
“吾儿,短短四五十天,江山三易其主,历史上没有先例。你认为谁是最后的赢家?”
“孩儿以为清更qiáng。”
“清边远小国,不足以逐鹿中原。”
“不。历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表明泱泱大国常被小国欺凌。比如,汉有匈奴,五代有鲜卑,宋有辽、金,乃至蒙古杀入竟得天下。孩儿思其根由,‘仁义不施,攻守易也’。”
“既如此,清国早有入主中原的láng心。此次得手,必大举南下,江南不保,我等如何自保呢?”
“孩儿也正思虑这个问题。无论江山最终归谁所有,得先保住冒家的产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何良策?”
“孩儿以为应该招募乡勇,自壮声势。一则可以于危险时自保家园;二则可以显示冒家在如皋的影响,这样无论谁家得天下,都不便过分削弱冒家而冒失民心之险。造成一种印象,就是让人觉得‘得冒家则得如皋’。三则可以窥视时局,如有良机,可趁机举义兵而成千秋伟业。”
“此策虽好,无奈有违大明王法,此诛九族之罪也。”
“爹!”冒辟疆慷慨道:“明朝已不存在。”
“逆子。”冒老爷嚯地站起,狠狠打了冒辟疆两个耳光。冒辟疆一动不动。冒老爷的手悬在他面前,颤栗不止。冒老爷把自己打清醒了,而冒辟疆本来就清醒。
“吾老矣!”冒老爷颓然跌坐在椅子中。
冒府以招募护院家丁的名义贴了揭贴。轰动如皋。短短三天时间,就招募了三百壮丁。许多人从大山里跑来,他们认为只是扛着兵器走来走去就可以拿银子,太划算了。
果然,没有任何人出面表示异议。
冒府里造了三个打铁的工匠棚,热火朝天地打制兵器。那种气氛到了午夜更显眼,仿佛一切都被夜幕遮挡之后,天地间就剩三个铁匠铺似的。铁匠有时还唱歌。董小宛立刻就想到李白的诗句:“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剩下的事便是操练人员。冒辟疆特意请来如皋一带有名的侠客李元旦做教头。在操练壮士的间歇,李元旦常和冒辟疆议论国事,jiāo换qiáng兵复国的策略,两人建立了深厚情谊。
有一天,李元旦建议冒府停止招募乡勇的做法。应该只保留二十个家丁,其余的都无偿送给县衙,名则保卫如皋,实则顺便也就保护了冒府。这样,乃可以不引人注目地达到目的。目前这种做法太冒险,反而不好。
冒辟疆听从了这个建议。如皋人眼中的嫉妒消失了,觉得如皋有了切实的保障。
董小宛和苏元芳闲得没事,便结伴去如皋东门边的一家杂货铺,挑选字画,那是城里唯一一家有字画卖的店铺。
杨掌柜认得二位夫人,便叫学徒看茶。那杂货铺的里面,有一间布置得比较文静的房间,里面挂满字画。都是些下三流作品。董小宛和苏元芳随便看了一会儿,便欲告辞。
刚要出门,店门外撞来一个壮汉,苏元芳认得是前村的脚伕王麻子。王麻子一进门便将一幅字画丢在杨掌柜的柜台上,嚷着要换三斗米。字画上满是新沾的油污。
“什么鸟画?值三斗米。”杨掌柜看也不看,就把画扔还王麻子。
王麻子一怔,没接住,画滚落地上,卷轴一下将画幅展开在脚下。
董小宛看得真切,那是一幅用枯笔法画的枯树和山石,笔力遒劲,气韵非凡,显然是大师手笔。从颜色看也是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起来。王麻子贪婪地从她领口偷看她的胸脯。
董小宛看中了这幅画。她问:“三斗米折价合多少银子?”
杨掌柜道:“值二两银子。”
董小宛又问王麻子:“你这画从何处得来?可知它的来历?”
“我一个粗人,怎么知道它的来历。那天我在凉风口的官道边用两斗米换来的,拿回来想赚一斗米。”
“跟谁换的?”
“不知道。看摸样是个官,打扮得像个难民。”
杨掌柜插话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那个凉风口快成集市了。官道上尽是从北方逃向留都的达官贵人。原本荒凉的凉风口是必经之路,又加上是个歇脚的好地方,许多人都去卖饮食,王阿婆卖茶水都挣了十几两银子呢。”
“哦!”董小宛若有所思。苏元芳知道她准备买这幅画,便抢先掏出二两银子准备给王麻子。
“慢。”董小宛笑道。
王麻子急了,怕她反悔。
董小宛继续说道:“非常感谢你送来这幅画。我打算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杨掌柜瞪圆了眼。王麻子挠着后脑袋道:“真的值钱啊。怪不得那人换米时抱着画放声大哭呢,想来是饿得受不了了才忍痛割爱的。”王麻子接了银子快活而去。
回家路上,苏元芳怪道:“本来不必破费十两的。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其实,就是花一千两我也要买。你知道这是幅什么画吗?”
“只觉得很不错。”
“这是宋代大家苏东坡的手笔,就是有名的《枯木竹石图》。”
“什么?”苏元芳惊得瞪圆双眼,怔在路中间,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幅画价值连城只花了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