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_高阳【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一乘官轿和一乘小轿出现在村口,一个轿夫对村口的一个村民询问了什么,然后这两乘轿直奔徐仁的家而来。单妈几日来一直跳动不停的眼皮在这日早晨平息下来,当轿夫们叩响徐仁的家门时,单妈知道来接她们的人到了。

  秋后赤luǒ的田野在阳光下闪放着金huáng色,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慢慢呈现出它幼稚的轮廓。董小宛和单妈是在一片阳光中上的轿,董小宛上轿时回首的一笑使村庄中所有注视的目光全部凝结在空中,村中的高龄老者——九十七的王槐根拄着拐杖在阳光下颤抖的影子在这一刻也突然不再颤抖。董小宛在上轿的刹那间突然想起了宗新,她回头向村中的人群望了一下,但宗新却无影无踪,而此时宗新的目光正透过窗缝直she着董小宛,眼角两滴咸涩的眼泪慢慢地掉下来。

  董小宛看了一眼人群后又想起了南京的冒辟疆,然后她毅然地踏上了轿子。当轿子出村后,徐仁的屋中传出感人肺腑的抽泣声,村民都被这抽泣声深深地吸引,而此时的徐仁夫妇将他们在老槐树下回首往事的风景转移到了村口,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清晰地记得董小宛离去时乘坐的轿是怎样地一颠一颤的。

  huáng昏时分两乘轿子在眩目的夕阳下驶进郑府的大门,郑超宗看着村姑打扮的董小宛款款走出轿子,但董小宛那高雅、清丽的气质透过村姑打扮的行装依然溢满了院子。

  郑超宗偕同夫人将董小宛接到院内,郑超宗的母亲正等着董小宛的拜见。当董小宛来到她的面前道了一个万福后,郑老夫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以她几十年的风雨经验判断出了董小宛的不平常。她这时想起董小宛这几日的遭遇,离开椅子走到董小宛的面前,执起董小宛纤弱的小手,从她那gān枯的嘴唇里嗫嚅出:“可怜的姑娘。”

  这日的太阳还在西山边逗留,郑府的大门响起了三声羞涩的叩门声。随着大门轻轻开启,宗新犹豫不决地来到郑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离开瓜洲上轿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觉到他和董小宛的相处还没有结束,在董小宛离开后不久,徐仁夫妇看见宗新失落地呆在屋中,便对宗新说:宗新,去护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单妈是看着宗新走进来的,她当时在倒一盆水。她看着宗新的全身布满了金huáng的光亮,她知道宗新是带来好运的。

  宗新来的时候,郑超宗正在书房的书案上写着“雁”字。

  他正想着派谁护送董小宛去南京。当他听说宗新的到来,他提笔写的“雁”字只写了“厂”,笔就悬在了空中,然后他将听说宗新救董小宛的经过细细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宗新确实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时换过衣裙正沉浸在劫难后不久将与冒辟疆重逢的喜悦中。

  这日船抵金陵郊外。连续几日的晴天变了天气,天空布满了忧郁的乌云,沿江两岸的柳树在这低沉的天空下显得遭受了无情秋风的肆nüè后有所抱怨的样子。董小宛站在船头,衣裙如飞鸟般飘动,船如牛拉着的犁铧一样在波làng中前进着。虎踞龙盘的石头城出现在董小宛的视线中,她看见了栖霞山、清凉山,隐隐约约地还有幕府山。江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董小宛并没有意识到,她此时的思绪被欢喜和忧愁混合着。随着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诗吟词喝酒的形象在她的脑中时时闪现,朱统锐那好笑的面孔时不时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这种混乱心绪中。宗新在一种纷乱的联想中不知不觉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后,他见江风chuī动董小宛衣裙,便像欣赏一段动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离开船头,但他笨拙的手一经触摸董小宛飘动的衣裙便立即像一只松鼠一般逃开了。

  天空飘起软绵绵的秋雨,雨一经融入江面便无声无息,晶莹细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头上织成一片珠网,她的眉毛上挂着的几颗水珠如思念的泪水一样楚楚动人。董小宛站立船头的姿式一动不动,目光也在这一刻凝固下来。宗新此时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动,江岸的几个行人也注目眺望着。

  船经燕子矶,董小宛想着一曲很久没有唱的《重叙离愁》。这时,江面上狂风大作,江水撞击起波làng将董小宛全身淋湿,船随着波làng巨烈颠簸。董小宛还没有收回她的思绪就被抛进了江中,此时宗新还沉醉于对董小宛姿式的欣赏中。当单妈妈大声惊叫救人的时候,宗新才清醒过来,于是他便纵身扎下江去。董小宛像一只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只有两三米处便猛地一窜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见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绳子系住一块木板抛进江中,宗新在力尽时抓住了木板,而此时他冒出了一种近似罪恶的念头——他想与董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两眼翻白瘫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挤压着肚子,不久江水顺着董小宛发紫的嘴流出来。而此时单妈惊恐不定的眼光仍瞪着波làng掀天的江面,董小宛悠悠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首先是全身颤抖了一下,她想起抛进江中的时候,脑中闪现了朱统锐的jian笑。当董小宛知道是宗新从江中将她救起的时候,她疲惫的脸上向宗新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宗新看见董小宛的笑容便为他当时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恶的念头而自责起来,于是他也充满忏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矶停靠了两日,董小宛纤弱美丽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复正常。这两日,单妈整天守在董小宛的chuáng前,宗新也终日在船舱的门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制不住与冒辟疆相见的欲望,便吩咐开船进金陵。

  这是那日的午后。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门靠舶。董小宛打发郑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贤街,打听冒辟疆是否出闱。回报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满了忧愁——冒辟疆要两日后才出闱。

  两日的时光使董小宛觉得很漫长。朱统锐的威吓也使董小宛忧郁起来。

  “单妈,你去隐园钱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请她来接我们。”

  董小宛对单妈说道单妈找到隐园钱府的时候,一轮金huáng色的月亮从山边悄悄地冒了出来,地上的一切物体都如蒙上了一层金huáng色的纱,在那树影朦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层静谧的恐怖。单妈在一连串惊恐事件之后控制不住敲门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响亮的敲门声使在屋中缝衣的柳如是被针扎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并没有使柳如是惊恐起来,她反而沉着地走出屋迎接了金huáng色月光下的单妈。

  单妈的到来使柳如是有点诧意,她看着月光下双脚颤抖的单妈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着她做。单妈的双脚不知是因为赶路急了,还是因为害怕夜晚而颤抖,当柳如是询问她的来意时,单妈同样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了。

  轿子出钱府,无声无息地驶向三山门。

  董小宛站在船头注视着金huáng色月亮旁的一丝飘动的云彩和岸上闪烁的树影,当轿子来到三山门时,董小宛记起了童年时她父亲带她去东坡山看梅花的那个上午。

  宗新看见轿子的时候再一次被忧伤紧紧地攫住,即将与董小宛分离的痛苦使他难以承受。宗新内心滋生的忧伤在他的体内到处游动,他预见性地感到他与董小宛将从这里永远地分别,他因忧伤而扭曲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点狰狞。岸上深邃幽暗的树林使宗新感到那将是他的归宿。宗新这时开始痛恨两日前燕子矶的风雨为什么不再猖狂点,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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