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当然,我买得起。”
我说:“如果缺布票,或者棉花票,我的全给你用。”
他说:“布票我不缺,棉花票也不缺,不需要你给。”
我有些生气地说:“那你是喜欢穿得像个叫花子似的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所问非所答地,自言自语似的说:“人是多么古怪的东西……”
我愣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何以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人是多么古怪的东西……”
我并不想明白他的话。
那天,我偷偷将他的棉袄和棉裤,更准确地说,将他那一堆破烂儿扔了。他知道被我扔了后,只不过对我苦笑了笑,没说什么不高兴的话……
每天吃过晚饭,如果连里没有活动,知青集体也没安排学习,人们就不大见得着他的影子。连我也不大见得着他的影子,往往在chuī过熄灯号时,他才幽灵似的悄悄回到宿舍。因为除了我,没第二个知青跟他有亲密的关系,也就没谁在意过他的诡秘行踪。他根本上是一个丝毫也不被别人关注更不被别人关心的人。他仿佛也很乐于自己是那样一个人。只有我出于好奇心询问过他两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样的话回答我,说是独自一个人寻清静去了。我的子卿他从小就孤独惯了,连我对他有点儿诡秘的行踪也逐渐的习以为常了,见惯不怪了。
我是连知青宣传队的“创作员”。有次为宣传队编了一个独幕小话剧是《编筐》。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知青们如何向贫下中农学编筐而已。第二天宣传队要到团里去参加汇报演出。剧中需要不少柔软的柳条。而最为柔软的柳条当然是生长在靠近小河边的地方。大家都说,你写的“剧”,柳条也由你自己去找吧。我呢,欲拒无词,只得于傍晚夹了柄镰刀,内心里并不怎么情愿地沿着河边寻寻觅觅,边走边割……
蓦地我站住了,我发现在一片细沙滩那儿,有一个人。他弯着腰,手拿一枝树桠,在沙滩上写写画画,一会儿直起腰仰起头苦苦思索,一会儿用脚将写画过的沙滩抹平,重新写……
那不是子卿是谁呢?
那时天已快黑了。最早的几颗星已出现在天空上了。
他究竟在那儿gān什么呢?
我悄悄地接近了他——原来他在沙滩上解几何题!
他是那么的专注。我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都没觉察到。
“子卿……”
尽管我的声音极轻,他还是被吓了一大跳,倏地转过身。见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气,迅速之极地用脚彻底抹平沙滩。
他问:“你gān什么来了?”
我说:“割些柳条。”
接着问他:“你一向都是到这儿来?”
他在沙滩上坐下了,扔掉手里的树桠,不回答我的话。
我又问:“冬天也是到这儿来?”
他还不回答。
我“穷追不舍”地问:“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样在雪地上解几何题?你可真会选择地方!”
他站起来了,脸转向别处,回避地说:“别问那么多。”
我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本卷起的书,一把夺了过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几何课本。
想不到他这么有心,下乡前,竟没忘了弄到高中的课本带着!不是从城市里带来的,又会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立刻从我手中又将课本夺过去了,从圆领线衣的领口贴胸塞入,一颗一颗扣上衣扣。他那样子心里有点儿犯急。只不过因为gān扰他的是我,压抑着不好意思发作罢了。
“全套的高中课本你都带来了?”
“还弄到了什么大学的课本也带来了吧?”
我的问话中不无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不但使我讶然,而且使我愕然了。你看到一个人分明的是被一种梦想纠缠住了,他又是你的知己,你最亲密的兄弟般的朋友,你再善于理解他,大概也不可能不愕然的吧?
我紧紧抓住他一只手说:“子卿,你先别忙走。你坐下,看来,咱们今天得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话!”
他挣了挣手,没挣脱,只得顺从地,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那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尽管我们坐得那样近,彼此看对方的脸,面目已都有些模糊了。至少我是看不大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也就很难猜测他当时的心态。
我说:“子卿,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是些什么人?”
他说:“兵团战士。”
我说:“是兵团战士的我们同时又是些什么人?”
他说:“知识青年。”
我说:“我们到这儿gān什么来了?”
他说:“农垦戍边。”
我说:“屯垦戍边的同时还得怎样?”
他说:“接受再教育。”
我说:“到今天已经多长时间了?”
他说:“三年。”
我说:“还要多久?”
他说:“不知道。”
尽管我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还是用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硬扳向我的脸。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从来都是我向他讨教什么,而他对我进行教诲。我第一次那么放肆地那么无礼地对待他。
我严肃而又嘲讽地说:“哈,哈,翟子卿,我还以为你患了妄想症呢,原来你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原来你头脑很正常嘛!那你还存的什么幻想?你这不也是在跟自己较劲儿吗?你这不也是一厢情愿地瞎làng费心思瞎làng费jīng力吗!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打入‘另册’了!我们已经整代地被永远剥夺上大学的权力了!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可你却一直地还在做大学梦!一有空儿就跑这儿来解什么解析几何!把自己搞的诡诡秘秘的!如果你这种思想被别人知道了,向连里汇报了,不把你当成反扎根反改造的典型批判才怪呐!……”
他一掌推开我的手,冷冷地说:“我不信!我不信从此这个时代的大学课堂空dàng无人,而时代本身却毫无反省无动于衷!……”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在我自认为有理的时候,每每的我也说不过他,更别指望说服他了。总是那样的……
他又说:“人可真是古怪的东西!比如一排那个张邵文,还有李冉,他们也都是三中的高才生,三中又是全市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怎么一到了北大荒,怎么才经历了三年的时间,就变了呢?就好像是个小学生似的了呢?就好像心里从未想过考大学这回事了呢?就每天只晓得下棋,打扑克、赌烟、喝酒、chuī牛、扯淡,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知青公子哥儿似的呢?……”
听得出来,他确实心存困惑。显然的,他经常在想这些。
我对他叫嚷起来:“他们怎样关你什么事?他们能变得那么样有什么不妥?有什么不好?我以后也要像他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