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在一切展示女性美的地方可以被认为文明的一切展示形式中,都是不乏女人欣赏者的身影的。一般而言她们是为欣赏女人所去的。她们的目光更其投注在被她们欣赏的女人的身上。对男人的风采是很忽视的。而在那样的一切地方和一切形式中,何况再有风采的男人也不过是有风采的女人的配角而已……

  只有当女人欣赏女人的时候,“欣赏”这个词才是一个纯美学含义的词,才不被玷污和曲解。

  而男人是从来也不会欣赏男人的。这也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一个漂亮的男人不大可能像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女人们的群体中那么受到喜爱。如果那漂亮的女人不情愿处在孤芳自赏的境地也不性情刁钻心计多多的话。而一个漂亮的男人即使处处赠贻友情,也还是很难受到普遍的男人们的欢迎。他们受到的来自男人们的歧视与拒斥,要比漂亮的女人定然也会从女人们那里受到的多得多。普遍的老板们都不会容忍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作自己的助理。上司也不会长久容忍一个潘安式的男下属整日在自己视线内晃来晃去。除非他们是同性恋者。通常仅只在这样一些方面男人表现出对男人的欣赏——老师对学生的钻研jīng神,上司对下属的工作能力、老板对雇员的办事才gān、导演对演员的表演技艺、买卖人对买卖人的jīng明、金融家对金融家的金融周转本领、商人对商人的生财之道、政治家对政治家的政治手段、外jiāo家对外jiāo家的外jiāo谋略,谈判代表对谈判代表的不卑不亢、同行对同行的为人,同僚对同僚的本分……

  在这些方面,用欣赏这个词其实是不准确的。

  那是男人对男人的肯定。这一种肯定中,未尝不包含着赏识的意味儿。而这一种赏识的意味儿,是会使男人想象自己为具有判定和裁决权的男人的。并且,他们相信这也会带给他自己利益。带给他们的最大的利益便是——他们往往因而被另一部分男人判定和裁决为是一个公正的男人……

  普遍的男人们有时候也是很需要这一点的。

  如果一个女人很漂亮,男人们自然不惜用动听的语言取悦于她。

  如果她不幸不漂亮,男人们还会说她大概很聪明。

  如果她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男人们还会说她大概很善良……

  如果一个男人很漂亮,男人们往往会说——但他徒有其表,什么能力也没有。

  如果有根据证明他还不乏某种能力,男人们往往会说——但是他城府太深,为人狡猾,且欠善良。

  如果有根据证明他也挺善良,男人们往往会说——

  总之他们是会寻找到说法将他划入男人的“另册”的。

  男人宁愿崇拜男人,但似乎永不肯从最表征的方面欣赏男人。

  男人桌上摆着男人的塑像,那是由于敬仰。通过这一种敬仰,企图说明和证明自己什么。

  男人的室壁悬挂着或剪贴着男人的复印照什么的,比如男体育明星的、影视明星、歌星们的复印照,那只证明崇拜。通过这一种崇拜,接近自身和崇拜偶像之间的差异距离,企图向女人们说明和证明什么……

  而你在女人的室内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复印照,却只意味着这一个女人喜欢和欣赏另一个女人。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她不至于会企图通过这一点说明和证明什么。更不至于会企图向男人们说明什么和证明什么。

  女人喜欢和欣赏另一个或另一类女人,尤其从非现实的方面去喜欢和欣赏,几乎可以说都是无企图的。

  但是,倘一个女人对女人的美点格外欣赏的话,并且欣赏得未免独特的话,那么她对男人的爱恋将是很难持久的。这和道德无涉。也和观念无涉。她将要求男人对她自己也达到那么一种欣赏程度。她只能那样。她对自己也无奈。而一般男人实难达到。而一般男人每每会将一尊维纳斯雕像想象成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女人,却根本不可能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女人视为艺术品,只供欣赏而不“受用”。而她情愿被“受用”的时候比要求被欣赏的时候要少得多。一个女人对女人的美点格外欣赏的话,并且确实懂得欣赏的话,那么便没有哪一个男人是值得她欣赏的人。就人这个动物而言,再美的美男子,与美的女人或反过来说女人的美相比,都是并不值得欣赏的。其不能相提并论有如将正方形的木块儿和魔方同日而语……

  何况我不是美男子。站在翟子卿面前我都会自惭形秽,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其貌不扬。

  那么,作为一个gān巴瘦小的其貌不扬的四十四岁的男人,我一无值得她欣赏之处,她却和我刚刚在这一间屋子里,在这一张chuáng上如痴如狂地云雨绸缎过,我又是什么了呢?……

  不过是一块糖?

  一个饿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凑巧最容易得到的时候塞入口中的一块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时候一块糖也是可以充饥的吗?

  那么她的眼泪呢?

  好比从泪腺淌出的涎水?

  那么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冲动的羞痴情话呢?

  好比《咀嚼》时谁都难免发出的品咂之声?……

  我没有等到天亮再离开。

  我连夜逃离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个罪犯仓皇逃离了做案现场似的……

  五

  刚下过几场大雨,黑龙江涨水了。江面显得很宽阔。江水滔滔地流淌着。从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阶的最底一层,遥望着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从前“苏联”的远东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对我来说如同一部禁书。我对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个“问题少年”对一部诲yín诲盗的禁书一般qiáng烈。

  当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阶的最底层久伫不去地遥望过它,那是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轮印也没有足迹。一行都没有。寒风凛冽,从江面上一阵阵扫dàng过去。啸嘶出尖利的唿哨,卷扬起团团雪齑,看去一会儿似一条躯形约绰的庞大龙蛇,一会儿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shòu,或从江这岸蹿往江那岸,或从江那岸扑向江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贴着冰封的江面驰奔而去。我穿着棉大衣,棉“乌拉”,围着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气息吁湿。里面温外面却被冻得硬梆梆的,如同戴着铝片面具一样。气息使口罩的上方,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两边帽耳上的绒毛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结了周密的霜。我的目光从霜形成的窄细的瞭望口望向对面——在正对着我的一幢大楼的楼角两端,可以隐隐望见两个头像——列宁和斯大林的头像。两个头像之间是俄文的立体字母组合的一条红色标语——当年人家告诉我它是——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当年我们这边也动辄高唱《国际歌》。也似乎坚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可是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各自沿江陈兵布阵,不但彼此虎视眈眈而且兵戈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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