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卿的样子相当严肃。
“瞧你嘛哥,又当着别人的面训我!……”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呀起了猩红的小嘴儿,作起撒娇状来。
子卿掏出钱夹,信手拈出几张百元大钞,哄小孩儿似的往她手里一塞,轻轻朝旁推开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儿。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啊?”
她不走。
她继续扭动着身子,嗲声儿嗲气儿地说:“不嘛,我就不一个人去逛嘛!一个人去逛好孤单噢……”
最后一句话,学出了十足的港味儿。
“听话,要不我可生气了!”
子卿又皱起了眉头。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呗……”
她嘴上这么说,可仍不走。而向子卿侧扬起脸……
子卿说:“你这像什么样子,这儿人多眼杂的!”
她佯装出任性的样子说:“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于是子卿似乎面对一个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来的娇生惯养的女儿,无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贴了贴脸……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将一只手举至当胸,手心向外,手背贴着胸口,对我和子卿晃了几晃……
“拜拜!……”
“别往远处逛,一会儿到这儿来找我们!……”
子卿冲她背影叮嘱着。然而她仿佛没听见,一阵风儿似的飘旋出去了……
我默观着他们之间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从中体验到什么愉悦?而那个我应该称“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会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作出这一套,都等于实际上是在亵玩一个女人的年龄本身所必定意味着的自然的尊严。难道子卿竟会格外喜欢一个年轻女子对他表演这一套矫揉造作的小节目?而这好像也并不太符合子卿对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的令我困惑不解。记得半个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见到她时,她还不是这样的啊!她表现的还挺庄重的啊!起码不像我现在亲眼目睹的这么撒娇作嗲啊!从最底的层次讲,难道一个姑娘极欲讨一位“大款”欢心,除了这些男人们司空见惯的幼稚拙劣的招数,再就没什么别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吗?子卿子卿,怎么好端端一个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后,则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你能从服装、发式、化妆方面按照你的意愿把她“设计”或曰“包装”或曰“整合”得脱了些俗气,怎么在心性、情态、举止方面,又把她变得令人心乱眼烦了呢?在这一种截然对立的仿佛是男人对女人的惠眷般的优待般的关系之中,你最能体验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钱的魔力和权威吧?
“她姓什么来着?”
当子卿在我对面坐下,我低声问。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吗?”
我恍惚记得她并不姓雷似的。
“一个女字旁加一个累字,不是雷电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误解了。
“可百家姓里并没这么个姓吧?”
“我也没说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这么个名吧?”
“她是不叫这么个名,因为我不喜欢她原先的,被许多人都叫来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后,别人也必定会随我喜欢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说得十分自信,是一种矜持中有几分主宰意味儿的口吻。
我问那姑娘姓什么,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仿佛她原本是没有姓的,我问得多此一举似的。他告诉我他将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仿佛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么了。仿佛她以前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叫过的名字,已经由他宣布永远地作废了,禁用了。好比法医宣布一个人死了一样具有权威性似的。
我不禁地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地很怜悯起她来。尽管她看去那么的快活。那么的chūn风自得。我想,我若将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对她的怜悯告诉了她,她一定也会矫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来的吧?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里呢?……”
子卿正欲吸烟,听了我的话,没立刻按着打火机,持着打火机的手举在眼前不动,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目光瞧着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撒点儿盐。
我说:“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话,是不是也高兴忘掉她以前叫什么名,而按照你喜欢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绷着脸说:“第一,她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妈妈都不过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亏损单位的工人。都只能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两个人合起来每月还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国家给他们每月补足了另一半工资。如果国家对他们这样做了,而只不过要求他们的女儿改改名字,改成国家认为更好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为了表示对国家的感激,自觉自愿地忘掉他们女儿原先的名字的……”
他将“普通工人”四个字说出了很qiáng调的意味儿。说完这番话,他才叼上烟。
他吞吐了一口烟后,又说:“就像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他们就为她起名叫小嫘那样。”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码是那个名字被他改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对每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普通工人们充满了极大的同情。那一种同情那一时刻弥漫在我整个心间。他们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发式,改了心性情态,改了行为举止,整个儿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设计”、重新“包装”、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悠悠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他听惯了的……
小时候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境是连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与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还算勉qiáng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时觉得,人生的境遇,有时真好像一副yīn郁的壁毯,上面绣着混沌一片意义不明的图案。而你无论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会接近你的任何一种自以为是……
我觉得,子卿他对女人的爱,仿佛是没有灵魂的爱。那没法儿说不是一种爱。仿佛也不可以被说成仅只是肉欲的。那是别一种我不太容易理解的爱。只不过仿佛没有灵魂而已。也许有点儿像瞎子爱大自然。像聋子爱音乐。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经失明了,在灵魂方面已经聋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