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时将枕头很紧地搂抱胸前,如同枕头是一本“释疑大全”什么的。我觉得自己两手心出了满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说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让我们都糊涂着吧。也许,一件糊涂着的错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错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极温柔了。温柔中织着缕缕怜悯。
“你都把我……审问出汗来了……”
我伸出两只手给她看。
她用她的双手拉住了我的双手……
“别认为,我是在审问你……你呀……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爱,岂不更好吗?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个他爱的女人在chuáng上所做的事,与一切男人和女人在chuáng上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所说的话录下音来,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边话……”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况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独寂寞的。还是jīng神痛苦的。他们只愿和上帝对话,却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仿佛觉得没有一个世人能理解他们或抚慰他们,而他们也从不去理解任何一个世人或去抚慰任何一个世人。”
我说:“这是一个‘bo’论。”
她问:“什么论?”
我说:“‘bo’啊。一个竖心儿,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边儿。”
并在她手心上写“悖”字。
“这个字念‘b6’吗?”
“对。‘bo’论——相背离的思想关系……”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这儿准有字典。在抽屉里,你查查看……”
我拉开抽屉,找到字典,查看起来……
“念什么?”
“是念‘bei’……”
我脸红了。不知从哪时候起,这个“悖”字在我的头脑中竟以“bo”字储存着了……
“记住了?”
“记住了。”
“还是作家呢!”
“是啊,还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当窘。
“你们,当代的男人们,其实很难寻找出一个真正甘于孤独寂寞的。也根本寻找不出一个为人类的终级生命意义而痛苦的。都在装出痛苦的样子。这在我们有些女人看来极其可笑。当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来,也许极其可敬。但他们正是为了博取那样一些女人的愚昧的钦敬才装给她们看的。对人类来说,每隔千年,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够人类承受的人。是不?可现在呢,几乎到处都是男性思想家。还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这叫人类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样,你随时都可能听到嘭嘭新思想爆发出世的动静。把我们当代人的日子搅得更心烦了。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再伪装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从当代芜芜杂杂乱七八糟的思想推销贩子的叫卖声中,归纳出三五条亘古不变的基本内容,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啊!……”
听着她的话,我渐渐懂了——这个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为什么将她视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缘”,最初使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他那样的一个男人结合的呢?一个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个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长相亲爱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还有人教诲我,连爱一个女人,都要用思想去爱……”
“他?……”
我点了点头。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似的,是吗?”
“是……”
我又垂下了头。
“那么就听我的劝告,甘心情愿作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吧?千万不要学作他那种有思想的人,好吗?”
“好……”
她的话,仿佛对我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与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话相反,她的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似的。两种话都是那么好听又那么动听。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听她的“教诲”……
于是我向她倾诉,站在黑龙江边,望着对面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我怎样回忆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两个探险家》。我童年时怎样暗恋着影片中那个叫娜嘉的异国少女,怎样由对那个异国少女的幻爱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样因对她的无端的种种胡思乱想而憎恶自己……
倾诉一经开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怎样碰到了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样和那个叫小嫘的姑娘出双入对,同宿同飞。我怎样完全出于好心却惹恼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样花五百元钱雇了一个本不相识的小伙子演戏骗我,以及他多么大方地给了我两万元钱,以及我怎样隐瞒了“情报”,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网了进去,我又怎样伪装两肋插刀的朋友,亲自出面四处周旋,将他和小嫘保释了出来,我们在黑龙江边进行了一场怎样的对话,为什么都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也许还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对我而言,那无疑于一次“呕吐”。不,岂止是“呕吐”而已,简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喷吐”!我早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了。究竟始于哪一天我已记不大清楚。也许,从我第一次对别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产生暗算的念头,由幸灾乐祸而体验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开始了。最初不过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征兆一样。轻微地涌动一阵渐渐的就会平息无恙。当然不是胃里,而是灵魂里。当然也没有吃过药。尽管各种新药广告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但医治灵魂“恶心”之症的药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买。后来“恶心”的程度一天天加重了。常常想呕却呕不成,呕不成则愈发“恶心”得难受。我明白我的灵魂它是从生活里吸收了太多太多肮脏的东西了。它们在我的灵魂里乱搅成粘粘乎乎的一团。发酵、生菌和沤烂着。以至于只要我一张开嘴,口中就会呼出腐臭和腥浊的气味。无论使用哪一种据广告宣传足以保持口腔卫生的牙膏都毫无意义。一天刷十次牙,也还是不能消除那一种虽然从口中一股股呼出,但却是散发自灵魂里的腥臭气味。有一个时期我曾打算常年都戴口罩。以避兔继续从生活里吸收入肮脏的东西,同时避免从自己口中呼出的腥臭气味进一步污染四周的空气。但一年四季戴口罩未免使自己显得滑稽。结果那打算也就只不过是打算而已。后来朋友jiāo给我一套自抑“恶心”的方法,他说我这一种顽疾,似乎应该称作“心理洁癖综合症”。说心理方面的病,自然要从心理方面进行医治。而且最好是进行心理自疗。他说生活空气里的肮脏和霉菌成份实在已经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么gān净空气的。说多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并不至于显得更其肮脏。少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也并不至于变得gān净些。说灵魂这东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最好是信其无。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必遑论美好和肮脏之分呢?说具体如我而言,既然是一个诚信其有之人,那么gān脆想象自己的灵魂美好如花园,如绝无瑕疵的一块纯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镜片可以养目的水晶。说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够想象自己是那么一个人,便会觉得自己完全地无可争议地就是那么一个。说我的“灵魂恶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