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吸烟,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呛着她……
一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声说:“如果我并不是从心里真的孝敬老人家,我们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老人家也还是可怜的……对不?……”
我说:“对……”
“而即使我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等于对老人家是伤害。如果你总难免觉得……罪过……我对老人家的孝敬替我俩全部抵偿了……对不?……”
“对……”
“你沉思什么?”
“我……在想你呢?……”
她凝视了我片刻,抓起我一只手,仅仅抓着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从裙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并曲合了我的手指。
于是我攥着它了……
“我自己那个家的……”
我说:“我更愿和你在你那个家……”
一星期后,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视过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后,我和她,还有小芹姑娘,在她那个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里,为老人家摆了家宴,表示庆贺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带,唱了几支歌。我也唱了几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没听过的。她家乡的山野民歌……
接着我们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几圈麻将——我和她各自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存心输的。老人家也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分明也是存心输的……
小芹赢得眉开眼笑……
天黑后,小芹对老人家说:“奶奶,这几天就让俺婶儿睡她自己那边儿吧。她这几天够操心上火的了。得让俺婶儿歇息几天。我在这边儿一个人侍奉您几天。我保证侍奉得您高高兴兴,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说时,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里当时真不知该感激那小保姆,还是该告诫自己提防于她……
而老人家慡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着小芹的手,一手拉着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说:“子卿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一个孝顺女儿似的儿媳妇,有一个懂事孙女似的小芹丫头,还有你……”——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二十多年后又见着了的gān儿子,有你们几个尽量体贴我,哄我高兴,我这可是哪辈子修下的一份儿福气呢!”
老人家落泪了。
她和小芹也泪汪汪的了……
她说:“妈,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当然应该受到好对待嘛……”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离开哈尔滨了。
她没送我。
头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以另一种方式为我送别了……
她在电话里说:“要像爱我一样爱她,能记住吗?”
“谁?……”
“该打!还能有谁?”
我顿时明白了。
我说:“能。”
她说;“你发誓……”
我就发了一个誓……
“离开我,就要学会忘了我。也能记住吗?”
“也能记住。”
“好好儿地做一个牛郎那样的丈夫,啊?”
“嗯……”
“这才对……”
我握着听筒,还想听她说什么,她却已挂线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没回哈尔滨。不知还在黑河,亦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还带着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陪伴。总之,我想,他是绝不会孤身在某处的。他向社会攫获的野心比我qiáng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这一点是我对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翟子卿这一个男人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他内心里的恐慌就将把他压扁变形。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于他。因为她们既不爱怜他更不悲悯他。只不过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们一样简单地需要他……
我想,比较而言,也许倒是小芹这女孩儿,算她们中对他最有真情实意的了。尽管那真情实意的主要内容,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对男主人的抬举和青睐的一份儿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觉得她本质上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了……
八
今年乍暖还寒时节,我又回哈尔滨。
七八个月的时间里,我再没见过翟子卿。自然,也没见过她。
但总共收到过她三封信。第一封信里说——翟子卿他变了。似乎开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儿子了。在家里整整呆了一个多月。哪儿也没去。也不访友。也不会客。终日侍奉于老母亲左右。
“子卿他对我说,以前太有负于我了。请求我宽恕他。还引用流行歌曲里的话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想,我理应宽恕他。一个妻子不能拒绝一个丈夫的忏悔。一个家庭的裂痕如果还能弥合,总归比索性拆散的好。我发现我内心里还是希望弥合的。我相信我们这个家的裂痕也能弥合,还有我们的感情。我原以为我对他,和他对我,已经彻底丧失感情了。看来我对自己的认识是错了。对他的认识也未免太极端了。但愿你能为我们祈祷和祝福。我们的家为什么不可以再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呢?我们有确保幸福的经济基础。还有重归于好的感情基础。我也将为你的家庭幸福祈祷和祝福。对你我来说,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记忆中吧。人世间的某些事情,本不过是某种‘缘’。而‘缘’之所以是‘缘’,那是因为它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讲。所以‘缘’一旦面对现实,总是要屈从后者的。”
第一封信写得很长。横格信纸,工整秀丽的一行行小字,竟写了七页还多。
我没有回信。我们分别时她有言在先,只她给我写信,而我不得主动给他写信。也不必回信。这“条约”尽管对我欠公平,但我当时答应了。
其实我很想给她回封信。也动过几次笔。动笔前似有千言万语,而真面对信纸,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写了撕,撕了写的,最终还是作罢了……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成为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吧。对她那样的女人,信守诺言也许是最大的尊重和别一种爱法吧……
她的信告诉我,他们分明的又住在同一个家里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chuáng共枕了……
即使他们不重归于好,我和她的关系也是没发展前途的。希望一个女人永远做自己的所谓“情妇”吗?我首先就会替那个女人不能容忍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妇”对女人更尴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备起码条件拥有一个“情妇”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