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无从鼓瑟和奏,她虽觉有些扫兴,但憧憬着民歌的新声。所以也点点头表示赞成。
缇萦却有些为难。齐鲁富庶,自战国以来,男的chuī竽击筑,女的鼓瑟弹琴,爱好音律的风气极盛。缇萦的母亲,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情深,家中不设乐器,不闻弦歌,而缇萦天生一副极好歌喉。日常会烛,那女伴们唱歌娱乐,她听一两遍就会了。弹奏乐器,更是秉承了母亲的遗传,一学就jīng,只是在父亲面前,从不敢露,阳虚侯父女却是知道的,此时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阳虚侯还要听民歌。那些倾诉民间疾苦,以及讽刺朱门贵族的心声,不宜于出现在这个场合,因而踌躇了一会,宛转推辞:“民歌俚俗,不足以上污清听。我还是唱别的吧!”
“不要紧!”阳虚侯在那些贵族中,算得是个明达爱民的贤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讳!我要你唱民歌,就是采风问俗,想听听民间的批评。”
“既是这样说法”,缇萦不必再有所顾虑,“然则请赐弦鼓!”
“弦鼓”是种粗卑而为当时所极流行的乐器,俗名“秦汉子”。据说bào秦末年,发戍卒修筑长城。见西域有此乐器,形式简单,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圆兆鼓插一根木条,张数条弦线,就成为圆胴细颈的“弦鼓”。数十万胼手胝足、牛马不如的奴工,就凭这么一个粗卑的乐器,倾泻了梦里无家,生死茫茫的无穷悲痛。
但是“弦鼓”虽陋,发声却比古雅的琴瑟来得动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声音不免沉闷,而弦鼓蒙以shòu皮,发声轻情华丽,特别是到了缇萦手里,稍稍拨弄,便如闻松籁流泉,令人心旷神怡。
调好了弦,缇萦放下乐器,向上一顿首,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孤儿行”、然后重拾弦,弹出一片穷愁良苦之音。锦装绣裹的琴子,一听这前奏的短调,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样,不由皱起了眉。
缇萦却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虱蚁,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非,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泪,泪下渫渫,清泪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huáng泉……
歌词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声打断:“不要唱了!”等缇萦停了下来,她又摸着胸口说:“气死我了!这样可恶的兄嫂,就该抓来,杀掉!”
说到“杀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玉笋般的手,使劲向外一挥,做了个腰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阳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阳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yīn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会召内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诧异,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内史gān什么?但既召内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阳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乱他。
内史很快地奉召而来,阳虚侯亲自迎了上去,就在门口jiāo谈,“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衣少食的流làng孤儿,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内史是为此!缇萦为阳虚侯的仁心所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脸扬得更高。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满足。
等阳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振一振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艳如chūn花的脸色,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满足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好啊!”阳虚侯欣然抚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
一说破,缇萦却不愿唱了。念头一转,换了主意,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闲闲地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缇萦不费什么,就唱出了应有的轻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白白,插嘴问道:“是‘七夕词’?”
阳虚侯点一点头,挥手叫她不要扰乱音节;听缇萦接着又唱: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士。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扬,恍如鹤唳霜空,阳虚侯父女都不觉jīng神一振,全神贯注地听那激越的歌声,驰骋盘旋而下,仿佛如见寒塘鹤影,愈来愈近。那“雨”字是个极低的长腔——听的人都摒闭了呼吸,深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弦索一振,又换为舒徐的歌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煞尾一字,嘎然而止;却有不尽的余意。阳虚侯父女俩还沉醉在歌声的韵味中,一时都忘了说话。
“不中听!君侯莫怪。”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
“啊!”阳虚侯半闭着眼赞叹:“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足以自豪!”
这样的赞誉,缇萦实在不敢承受,但又无法正面辩解,只好扯着琴子的衣袖,哭笑不得地申诉:“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如果不常来看我,我有办法治你——我撺掇爹爹,把你举荐到长安宫去。”
皇宫?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纵有憧憬,也是极短暂、极模糊的,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报以莞尔而已。
阳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琴子莫胡说!看吓着了缇萦,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顽皮地笑了笑,向缇萦说道:“走吧!我们到后苑去散步,梅花开了没有?”
“对了,”阳虚侯接口也说,“你们到后苑去玩玩。到晚来,派人送缇萦回去。”
缇萦惦念着父亲,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但阳虚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时估量着琴子也决不会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