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道‘扎’你的‘台型’?只为你办不了,事情又不能拖。你呢,又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想跟你说一声都不能够,只好我抛头露面去求人家。麻烦是你招揽来的,我好心好意去替你料理,反倒没有好报。想想真寒心!”
这一顿排揎完全在道理上,李小毛觉得真是错怪了她,而且听口风事情已经办妥,那就越发应该敷衍敷衍她。便即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得理不让人了。来,来,算我错。”
举杯一敬,粉面虎愠意全消,又恢复为那种从容的语气:“朱道台做事很漂亮,他晓得我们有难处,说是决不让我为难。
说话客气得很,口口声声‘大嫂、大嫂’。人心都是肉做的,又是你的来头,我当然格外要帮忙,细细谈了谈,大致都定规了。“
“喔,怎样定的规?”
“我替他到同行当中去想办法,卖我的面子,总有一半着落,不过价钱上头格外要好看,只有白当差了,说不定还要帖两桌酒席进去。”粉面虎略停一下又说:“另外一半,由他自己跟办京米的几位委员去商量,他们肯不肯让,或者价钱多少,我们一概不管,只要他说好了,肯先让给他。大丰凭那几位委员的条子擢米。一清二楚,毫无瓜葛。”
听完她的话,李小毛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
“咦!”粉面虎倒诧异了,“我办得有啥不对?你像另外有啥意思似地!”
李小毛说不出的苦,只摇摇头,懒得答话。
虽不知他为何有此态度,但事有蹊跷,却是越来越明显了。粉面虎在做生意上头极其jīng明:心想一万石米的生意,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纰漏,大丰受累无穷。如今看样子。李小毛必有花样,倒要弄个清楚。
“我倒问你,今天跟朱道台谈生意的时候,他没有提起过你,我亦不便多说。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跟你来谈的,你有没有接过人家的定洋?”
何以问到这话?楞了一会,李小毛才发觉她已动了疑心,然而这是瞎疑心,不必重视,便有意反问一句:“如果接了人家的定洋呢?”
“你应该告诉我啊!”
听她的语气缓和,李小毛灵机一动,装得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我不敢告诉你。”
“不敢告诉我!为啥?”
“怕你不高兴——”
那欲言又止的悔恨不安的神情,看在粉面虎眼里,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着实气恼,想吼他几句,却又似不忍。
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定是送在赌场里了!三十二张花骨头害死了你!”
李小毛原准备有一阵疾风骤雨,当头而来,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句埋怨!心中高兴,做作得也愈像了,低下头去不断地一口一口喝酒,似乎抑郁难宣,只有无言地发泄在酒杯中似地。
“你接了人家多少银子?”
“三千。”李小毛轻轻答说。
“多少?”粉面虎的声音却很大。
粉面虎的脸绷紧了,“输得光光?”她问。
“还剩下一点。”
“剩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输光了,还要说假话!你一上赌桌,不输光了肯站起来?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认。心里却在盘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规的办法,一半向同行转购,预做“白当差”,回扣已经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设法,更谈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阵,到头来一场空,现在有粉面虎肯承认这笔定洋,恰好补足原数,仍然可以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不过,粉面虎至今未曾松口,还得小心应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盘算。三千两银子不能出公帐,因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义上是大丰的伙友,亏空帐款应该照赔。不然其他伙计心里会不服,或者发生同类事件,要追保索赔之时,话就不容易说得响。但如私下取三千两银子jiāo给他赔补公帐,却又苦于凑不出这么多现款。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较;但她不愿告诉李小毛,为的是气不过他,不肯让他心里好过。
李小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颗心悬在那里,确是很不好受,转念一想。自己未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罢,不肯也罢,反正话已说出口,这三千银子一定可以着落在她身上——只要跟小张说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时候,扣下三千银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讲究外场的,自然不能不承认,回来可能有一场饥荒好打,那就再说了。倘若吵得厉害,索性就吵散了它,倒也gān净。
念头转定,神气也就不同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气恼。舒舒服服吃顿酒,早点上chuáng。有啥伤脑筋的事,明天再说。”
粉面虎听得这几句温柔体帖的话,觉得落个“寡妇偷人”的名声也还值。不过她对李小毛已起戒心,所以心里热辣辣地舍不得他走,表面却不能不摆出去留“悉听尊便”的无所谓的态度。而李小毛只道她余憾犹在,少不得尽力巴结,从堂屋到卧房,视线只随着她那臃肿的身躯转。
由于夜来勉效驰驱,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chuáng不见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面店堂里看帐,不以为意,但直到正午,未见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里去了。李小毛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她此去一定要谈到那三千银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里,实话直说,“本无其事,那就不但算计落空,而且骗局拆穿,见不得人了。想来想去,唯有去找小张设法挽救。却又不知从何处去寻他这个人?万般无奈,唯有先到永裕栈去探问;幸好小张在柜上留了话,是在松风阁吃茶会朋友。
赶到松风阁,见着小张,未曾开口,小张先就笑着说道:“我算到你一定会来寻我。”
“糟了!只怕你也没有办法。怪我不好。睡过了头,要一早跟你碰头,事情就妥当了。”
“现在还有啥不妥?你说。”
听前后语气,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说缘由,先问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还见着了。人,着实不错,小毛,你配不上她。”
“这些闲话先丢开。你告诉我,她今天去了,谈些啥?”
“谈些啥,你应该晓得。”小张变了埋怨的语气,“你骗她收了三千银子的定洋,应该早来打个招呼,两下不接头,差点戳穿西洋镜。”
“怎么?”李小毛惊喜jiāo集,“西洋镜没有戳穿?”
“都亏得朱道台。他听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说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当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听我说完,点点头不出声。
“不能不出声啊!他跟粉面虎怎么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