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_高阳【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自然承认付过。事后他跟我说,三千银子他替你扣下来了,不过是刘三爷的原经手,仍旧要由刘三爷过付。此外——”,小张突然问道,“小毛,你要怎么请客?”

  “谈什么请客?大家‘劈靶’就是,连刘三爷在内,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这是洋场上新兴的一句“切口”,流行于黑道之中,本是分赃之意。所谓“见者有份”,只要眼见他人窃盗诈骗,默然旁观,不去坏事,事后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也是刚学来的这句切口,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经小张一问,方始发觉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好得他不解,也就无须细说了。

  “我是说我这三千两银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张说道,“你请我吃顿花酒。”

  “那容易。”

  “还要把素兰请来,高高兴兴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张又说,“大家都在背后说素兰,在外头从来没有笑脸,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当初学三笑的时候,说到‘大踱’、‘二刁’这一对活宝,她就要笑场。她师父骂她,说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无论如何不许笑。久而久之,怕成习惯,人家才笑她‘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其实冤枉!这也不去说它了,总而言之,小事一段。”

  “那就言归正传,你的情形,我也跟朱道台说了。你想自己立个门户,他说你有出息,答应你的回扣,只要是大丰代为经手的,还是照出,算来总在一千两银子以上,不过,他好像有点不大相信你会拿这笔钱去派正经用场。”

  “不会的。一定不会!”李小毛气急败坏地说,“朱道台如果不相信,款子我存在他钱庄里。”

  “这倒也是个办法。将来你生意做得有了信用,如果货款要周转,也方便。”

  正说到这里,小张仿佛觉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意想不到的竟是顺姐,她穿的是蓝袖大毛出锋的皮袄,玄色湖皱的裙子,一头黑亮光滑头发,梳个时样新髻,别一枝珊瑚簪子,满面chūn风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自然是刘不才,手里挟一个拜匣,倒像阔气人家的豪仆。

  松风阁地近青楼,向来衣香鬓影,独多北里名花,但此时众目所注,似乎都在顺姐手上。她抬眼发现了小张与李小毛,十分高兴,笑得既媚且甜,越发夺了他人的光采。刘不才当然也很得意,左顾右盼,神气十足。

  等叫应落座,小张便问:“你们从哪里来?”

  “带她到洋行里去挑了几样首饰。经过这里,她说口渴了,要吃碗茶再走。”刘不才笑道,“其实不是口喝,是要来出出风头。”

  “风头真出足了。顺姐,”李小毛说,“今天你好像大不同了呢?”

  “还不是一样的。”顺姐矜持地笑着,“又不多双眼睛多张嘴。”

  “多双眼睛多张嘴,不成了怪物?人逢喜事jīng神慡,看起来就不同了。”

  “我看,李少爷,你chūn风满面,倒真像人逢喜事jīng神慡。”

  顺姐针锋相对地调侃他,“像个有嘴的葫芦。”

  此言一出,李小毛和小张都觉得莫名其妙,刘不才到底年纪长,经验多,jiāo游广,很欣赏顺姐的词锋,不由得慡朗地大笑。

  “你笑啥?”小张说道,“当我们”洋盘‘,就不够朋友了!“

  这话在场面上说,就是句很重的话,刘不才急忙解释,“这是捧小毛。”他觉得jiāo情不同了,所以直呼其名,“北方人笑人不会说话,说是像‘锯了嘴的葫芦’;现在葫芦有嘴,不就是恭维小毛的口才好?”

  这样一解释,误会涣然,“刘三嫂!”小张开玩笑地说,“你跟刘三爷配对,好有一比,叫做天牌配红九,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这句成语,顺姐听不懂,但“天牌配红九”,无论牌九还是“挖花”,都是好牌,当然他的譬喻也是好话。

  “谢谢倷!”顺姐嫣然一笑,用道地的苏白称谢,同时举壶为小张斟了茶。

  “房子看好了?”小张问刘不才。

  “看好了。多亏老四的主意好。”

  “真的,太好了。”顺姐越发高兴了,“四阿姐人也好。将来楼上楼下,一定像一家人一样,张少爷,真要谢谢你。”

  他们这一番对白,李小毛只能猜知大概,究竟不明其详。

  悄悄问起,经小张细诉因缘,方知始末,他一面替顺姐高兴,一面想到朱素兰,顿时便有立刻要相会的渴念,随即起身告辞。

  顺姐很机警,立刻问道:“李少爷可是要去看先生?”

  “是啊!”

  “那!”顺姐向刘不才说,“我也先回去一趟。”

  这一下,李小毛才知道自己不该说实话,不安地劝顺姐留下来。而顺姐坚持要跟他一起走,因为她觉得她决定嫁刘不才的事,应该由她自己跟朱素兰去说,才合乎做人的道理。

  等他们一走。小张跟刘不才可以畅所欲言了。先谈顺姐,刘不才颇有踌躇满志之意。饮水思源,既感谢小张,亦感谢李小毛,因而便很想撮成李小毛与朱素兰的姻缘。

  “这桩闲事管不得。”小张摇摇头说,“其中的麻烦很大,只好听其自然。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就是那笔米生意。刘不才这两天与朱大器没有见过面,所以这笔生意成功的经过,反要听小张陈述。其间急转直下的种种变化,都是他所想不到的,讶异之余,想到朱大器运米到杭州,还有许多琐碎细节要料理,便收拾绮念,邀小张一起到朱家去详谈。

  已经起身离座了,刘不才忽有所悟,改了主意,因为朱家至亲,上上下下都似一家人一样,问起顺姐的事,必然穷于应付,就不能谈正经了。

  于是小张提议,先到桐月院,再派人去请朱大器。自然是一请就到,而且还带了松江老大一起来。

  时候还早,正好茶叙。刘不才对于这两天所谈的正事,比较隔膜,而且顺姐的一颦一笑,萦绕心头,也没有心思去谈正事,松江老大一向沉默寡言,所以说话的只是朱大器与小张。

  彼此谈了对方所不接头的细节,了解了全盘情况;朱大器说道:“匀一笔‘京米’过来,我已经接过头了,回话很好,这也是平常有jiāo情放给人家的缘故,大丰老板娘,是有担当的人,她答应替我凑一半,一定也是说话算话。不过,做事不难做人难,做人不难做朋友难。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孙老大面上要有个jiāo代。”

  孙老大就是指的孙祥太,所谓“jiāo代”,也就是jiāo代与李小毛打jiāo道的不得已之故。听得这话,松江老大便站起身来,手撩长袍下摆,作出个急于要去方便的姿态。大家知道,他的“尿遁”是“打过门”,谈到与他们“家门”规矩有违碍的事,他不能在座旁听,视如无事,所以特意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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