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了,有些生气她的任性,也有些后悔临走没态度坚决地再对她进行阻止。
昨天她为他洗出来的那几件衣服已经gān了,她为他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chuáng
上枕旁。屋子收拾得gāngān净净,地板拖过了,连窗玻璃门玻璃上的水雾痕迹也擦
去了。
他闻到一股香味,走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锅里魉着她为他做的午饭:两
个馒头,一盘肉丝炒土豆片,还有一碗面条。
他想起了她早晨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
锅台上,烤着劈得很细的引火的木柴,煤箱里的煤倒满了,炉膛底的煤灰掏
尽了,水缸里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务活她都做
了,他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里呆上一整天,尽量使她感到
一些快乐,弥补他许多日子以来对她的冷漠,这个愿望却落空了。
他便动手修那架破扬琴。他要赶快修好它,然后到货车场将她替换回来。若
不是她这些天顶替他去上班,他也许连货车场那份临时工作也丢掉了。
他忽然发现闹钟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以为她有什么忘记叮嘱他的话写在
上面,立刻拿起来看。没看完,脸就白了。
那张纸上这样写着:
我走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告别,千万别恨我,千万原谅我。我万万
没有想到原来你爱我爱到那样深。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从昨夜至今晨我会对你产生
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爱,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对爱的要求常
常那么qiáng烈那么痴心。我也体验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它是恩爱。
虽然我对你无恩无索,而你对我的恩与你的爱一样深,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但是我却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为你的女人,不能不离开你,不能够和你
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婚礼上那架花圈它总在我心里燃烧。
我本想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将我的肉体奉献给你,用女人最圣洁的一切安抚你
的心灵和肉体,报答你为我损失的一切和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实际上我昨夜奉献
出的与我获得到的一样多。不! 我获得到的比我奉献出的还要多,多得多。你无
法知道我为此多么感激你。你对我的恩增加了难以报答的一份! 我的爱永远永远
是你对我的爱的奴仆。是命运使它们成为两个星座中的星星!
我实际上没有报答你,又必须去偿还我当年欠他的债。那已经不是感情上的
债,而是良心上的债。良心上的债不偿还,人是没法有真正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
让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 别为我担心,他也是个好人。他不会再伤害
我,他会原谅我,会收留我。
关于那孩子,我无需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已向你证明,你是我的第一个
男人!
你千万别去找我。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到这个家。
你要记住你今晨对我说的话,不怕失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
地不怕,什么都不怕。那么你也应该不怕我们的分离,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因为
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请求你,今后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偶然见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
我说话,要避开我。我偶然见到了你,也会避开你。如果我们不这样,如果我们
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会当场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江北。
彻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满痛苦充满矛盾之下匆匆写的。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了。
终究是梦境! 终究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
12
它所创造的似幻觉又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又太似幻觉的,使他归复了童心失
去了一个男人的理智一个男人的庄重的,欢悦的亲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诗一般的家
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长的从未体验过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馨香,还弥漫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她却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他,永远!
他对她深厚而炽热的情感qiáng烈而崇高的冲动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中
之梦!
他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他的身子摇晃了,
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
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she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
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
这时,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铁路路基下不成其为街的街口徘徊。如
果他从家里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见他,她要在那里一
直等待他出现。等到黑天,再从黑天等到白天,她也要等。她不能够没有单独见
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坎。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
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
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chūn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
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
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颤栗使我的肉体
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
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
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
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叫住我? ”
“我来还你的良心债。”她忽然觉得对他十分陌生了,并非由于他穿上了一
套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还因为她一时理不清的别的某些变化。眼睛看不出
来的,心灵却观察到了,心灵从来都比视觉更细微更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