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
我撤你的职! ”
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
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
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
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
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
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
发挥用之。
比如“活着gān,死了算! ”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gān,活着才拼命
gān! ”——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jīng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
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
复复说:“太好啦! 太好啦! 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 连续三年,
不容易得很哩! 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
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
叛。反叛什么? 反叛谁? 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
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nüè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
的nüè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nüè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
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
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
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qiáng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
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
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
“给营长织的? ……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
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
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
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蜚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
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
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 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
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
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
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 管它为
什么! 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 她常
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
文书小周都到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
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
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
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
静。
她感到异常孤独。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
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 她也有男同学。同
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
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
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它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
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