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
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
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qiáng。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
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
“革命gān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而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
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
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
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
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
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 ”
“嗯。”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 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 肯定是个男的! ”
“还会有谁来看我? 我那位呗! 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
意不去! ”
“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 ”
“为什么啦? ”
“用问? 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 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
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 ’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 ……”
“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 ”
“那是嫉妒! 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 ”
“哈哈哈哈……”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
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
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
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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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
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没有。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
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
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
文书、宣传gān事、妇女gān事一…·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qiáng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
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huáng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
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
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
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bào,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 有事? ”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
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gān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gān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
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 ……”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
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
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