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0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 ”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

  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

  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

  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 ……”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

  “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

  “敝党! ”

  “对,敝党,敝党……”

  “住口! 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 ”

  “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

  “混账! ”

  “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

  荣正确的党……”

  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

  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

  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

  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 可统一了全中国! 眼下在领导着

  全中国的改革! 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 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

  ……”

  “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

  嘛! ……”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bī着运动那玩艺。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 敝党引以

  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 半心半意! 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

  差不离! ……”

  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

  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的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竞忘

  了本! 身上的衣服还没gān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 ……”

  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

  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 担心老头儿走火,

  老头儿果然向他开she排pào!

  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

  5

  “三小姐”将“继革”从盆中拉出,用块浴巾给它揩毛,一边拖长了音调回

  答:“信——连咱家的猫都信——”

  “听到了么?!”老头儿怒视着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连只猫都不如了么? ……”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个屁! ”

  “老厂长,我哪能信个屁呢……”

  “继革”突然从走廊蹿进屋,一纵,蹦到老头儿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溅了

  老头儿一脸。

  “滚! ……”

  姚守义如得到大赦令,站起来蹬上鞋就走了。

  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

  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

  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

  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

  年月,不可爱的领导gān部,谁把你当回事儿? 玩蛋去! 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

  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

  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

  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

  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

  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

  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

  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

  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

  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

  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qiáng调gān部年轻化时选进班

  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gān部了。他爱人( 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

  说他老婆) 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

  岁呢! 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

  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

  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

  晓jī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

  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

  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

  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

  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

  受不了她这个! 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cháo,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

  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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