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0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

  “坡底儿鞋也不许么? ”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 我不懂! ”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

  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 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6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

  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

  发被锯chuáng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剐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

  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

  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 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 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 gān

  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不叫他

  “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

  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

  “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

  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

  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

  得妻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

  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

  “。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

  ’啦‘右’啦的! ‘左’怎么啦? ‘右’怎么啦? 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

  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

  头等舱。管那么多gān什么! 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 左就左会儿,

  右就右会儿嘛! ……“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

  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划

  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

  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

  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个家庭的某些个人因某种政治罪

  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做“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

  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

  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

  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

  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

  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

  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

  “左”

  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

  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

  转变为过于敏感的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

  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

  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日“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

  “左”

  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

  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

  癫疯”。

  邢副厂长竞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作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

  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

  是有点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 ”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 ……”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

  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

  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

  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

  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

  了。

  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

  重又一重。

  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

  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

  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

  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

  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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