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0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说啊! ……”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 一大哥你gān什么你? ……”

  “大哥! 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么! ”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你! ……”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 洗不gān净了! ……”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 你不爱听可以和人

  家辩论嘛! ……”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快

  感不可! ……”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

  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

  bào行嘛! 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

  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qiángjian幼女我也会变

  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

  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

  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jīng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

  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 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

  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rǔ”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

  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

  呀! 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 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

  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jīng神准备。虽然他不是“jīng神领袖”,但毕竟

  有jīng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 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láng

  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 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

  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 ”话一说完,

  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

  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 不入党又怎样? ”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我们不跟‘共党分子’jiāo往! ”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

  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

  哪儿跟哪儿呀! 扯不上边儿么! 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

  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chuáng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

  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 ”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

  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共党分子”或企图怀着

  某种利益动机“混”人“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

  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

  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人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么? 赶紧的给

  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

  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

  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 小曲

  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

  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

  “在你家我气他了么? 你听着的啊! ”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么! 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

  “他是骂猫。”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07/37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