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猫? ……”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
“我……不回去了。”
“你敢? 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bī我追你的! ”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 他不去! ”
恶人先告状! 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gān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
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 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
“那谁知道! ”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
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 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9
“我带着你快点,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
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成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
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
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么! 有多少气您都
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
撒气? ”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
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耐心…
…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
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gān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
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
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
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
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
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 ”老头儿宽厚地说。
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 ”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 ”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 我让谁
挪谁就得挪! 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
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dàng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么? ”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作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
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上提。该往线上挂,你就放心大胆往线上
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 ”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
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 ”他说,又嘿嘿讪笑。
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
八六年了! 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 不
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 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
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
似的! ”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 还不许人笑? ……”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
二字,“你别改,啊? ……”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
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 念给我听! ”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