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
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 什么欠妥当
? 那是完全错误的! 就照我的话写! 是完全错误的! 要在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
得翻身的右派! 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
作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 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
产党鼻梁上爬! 重抄一遍! ……“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
:“日子就写今天吧? ”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
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
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
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
主动写了jiāo给我的。听明白了? ”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
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
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shòu。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
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
10
老头儿接着说:“你再给我写。”
“还写什么? ”已然大受感动,听从摆布就情愿多了。
“写入党申请书! ”
“这……”
“这也是严严肃肃的事! ”
“可我……得考虑考虑……”
“入党! 不是bī你人教! 考虑什么? ”
“考虑怎么写好啊……”
“写明白了就算写得好! 不需要你长篇大套的! 谁有工夫看? ”
他看看手中的笔,瞅瞅秀红,讪笑加苦笑。
“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敝党? ”
敝党——又来了! 总说不揪辫子,可老头儿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 他想:局
里那些官老爷能轻饶我么? 没老头儿荐举我当厂长的事儿也翻不出整党期间那件
事儿! 我姚守义压根不想当厂长啊! 妈的邢大头! 你巴不得当上厂长,你就不该
得罪了老头儿。
更不该算计我! 算计了我你该当不上厂长还是当不上厂长啊! 想到了邢副厂
长,心里暗暗咒骂着,却忍不住鼓起勇气问老头:“老厂长,邢副厂长配合您当
几年副厂长了,您怎么不首先考虑荐举他啊? 从各方面讲,他当比我当更合适嘛
! ”
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暗骂归心里暗骂。邢副厂长无疑是个“面面光”,滑头
一个。但滑头也是可以当厂长的嘛! 可能还会当个不错的厂长。如今不jīng不滑的,
想要当官难;当上了要当长久更难。
他这么认为。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
瘩。
“邢大头? 做梦! 休想! ”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
“这不太可能吧? 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 …
…“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
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 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 ……”
秀红两眼炯炯she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 他儿子个王八蛋! 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
不得好死! 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
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报私仇。
“住口! 你··…·你给我滚出去! ……”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
门gān扰着他们。我gān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 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x ……X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 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
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
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
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
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