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
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 我们同学
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呐! ”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
“什么话! ”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
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
“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 感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
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 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
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 ……”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 晓东
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
“大娘,别心疼! 您千万别心疼! 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
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么,我岂不是没喝‘茅台
’的福分么……”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 ”
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 还是多放芥末,少
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
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
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 ”完全是
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
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
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
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
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
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
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
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
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
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
那幢局级gān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
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
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
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
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
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
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
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
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
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
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
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
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 ”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láng狗崽子那种怀
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
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 ”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 ”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
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 ”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
爱了! ”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
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 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
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
非出在钱上嘛! 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
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