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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么? ”
秀娟笑笑:“行! ”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
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 ”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
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
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
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
! 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
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 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
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gān了! “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
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 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
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
“徐淑芳? ”
晓东摇头。
“志松? ”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
“姚玉慧! ”
“姚玉慧? ”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八。年返城待业知
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
遇见她的? ”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 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 ”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九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
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么! 她发现我盯着
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
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 车
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
! ’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 难道世界上有第二
个姚玉慧? 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 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么
? 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 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么! ……“
守义说:“市长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 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 这
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 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
多乘一站路! 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 你们猜我怎么着? 我就哼歌。
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
会忘吧? 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
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 我才不在乎,哼我的! 你们猜她怎么样? 她gān脆把眼睛闭
上了! 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 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 我严晓东返城待
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 如今巴结你? 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 不就是
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么
! 我这个气呀! 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 我严晓东就这脾气! 我他
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 我踩她脚! 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
邦邦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
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 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
在她的鞋面儿上! 你们猜她怎么着? 她不睁眼睛! 她……她忍受着! 她宁肯忍受
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
守义说:“不是她吧? ”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
导员? ”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么? 我想,敢
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 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么? 可她还是
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
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
其实不是我,是她呀! 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
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
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么? 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
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
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
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么? ……”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
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慡的劲儿,是吧? 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
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
那种短发的呀! 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
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 如今什么年头? 讲流行色! 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 自由
市场上那些三十多岁摆小摊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也比她鲜艳啊! 有一部美国片
子《蝴蝶梦》,你们都看过没有? 对,她像《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