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鼻子。不是雄狮鼻,是军犬一样的鼻子! ”晓东特别qiáng调,接着侃侃
而谈,“朝空气嗅一嗅,就准知道政策是不是要变了,可能怎么变,提醒我早作
应付准备。现如今我觉得我的政治头脑越来越不够用了。现如今洋政策,土政策,
土洋结合的政策,中央的政策,地方的政策太多了! 而且这个政策那个政策就常
常大不一样,就往往对立着! 这个政策管着你,那个政策也管着你。你有时候根
本搞不明白你究竟该听谁的? 究竟该服谁管? 不该服谁管? 稍有闪失,像我这样
的,就有栽在老共手里的危险! 我一无靠山,二无父母撑腰,一旦栽在老共手里
了,不拿我开刀,拿谁开刀? 落到那种地步,有谁替我奔走呼号,八方活动? 你
们以为我每天夜晚都高枕无忧么? ……”
“老共? 老共是谁啊? ……”秀娟以为“老共”是晓东的一个同行冤家。
“共产党啊! 不都这么叫么? ”晓东反而奇怪了,“大众语言啊! ”
“没听说过! ”秀娟笑道,“如今大众语言可真太丰富了,能编本字典。”
突然地,一个人从厨房一步跨将出来,怒吼道:“你们喝醉了,就都甭喝了!”
三人吃一惊,看时,却是守义他老父亲。也不知老头儿什么时候进屋呆在小
厨房里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到。
老头儿今天本想凑凑热闹,知道晓东来,陪他喝两盅。严晓东的话,败坏了
老头儿的好情绪。他跨至桌前,将酒瓶抓起,不瞪别人,专瞪着儿子,大声说:
“在姓姚的家里可以批评共产党,不许嘲笑共产党! ”
守义妈急忙从厨房迈出,责备老伴道:“你这是gān什么? 孩子们也没嘲笑共
产党呀! 再说,这也不是你家嘛! ”
“不是我家? ”老头儿拿酒瓶朝儿子一指,“他若改姓,我才管不着! ……”
怒冲冲带着酒瓶走了。
秀娟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守义妈跺下脚,恨恨地说:“你们别理他! 大娘再给你们瓶好酒,不次于‘
五粮液’的……”
“大娘,我们不喝白酒了……”晓东离座将老太太往厨房扶。
“哼,怪老头……”
晓东看着守义笑笑:“没想到老共给了点儿言论自由,却还要受你父亲限制
! ”
守义讪讪地说:“他是党员么,所以听不惯啊! ”
“党员? 你父亲……党员! 什么时候? ……”
“你别大惊小怪,跟你父亲一块儿入的。”
“我,我父亲也入了? ……”
“你不知道? ”
“操,这事儿! 没跟我讲过啊! ……”
“他俩退休的时候,老厂长与他俩谈了_ 次话。对他俩说:‘你们都是厂里
的优秀工人,大半辈子贡献给厂里了。这个厂我没管理好,使你们如今还住着日
本老板时期的破房子。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有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只管
提。’我爸说:‘厂里的难处我们知道,没什么请求。’你爸也说:‘没什么请
求。’老厂长又问他俩:‘你们还信不信共产党了? ’我爸想想,说:‘那还得
信共产党啊,中国也没第二个党能领导得了哇! ’你爸想想,也说:‘我们这一
辈子,横竖快活完了。我们信过,也不信过,现在是又信又不信。不过共产党如
果真有魄力挽回民心,我们还信! ’老厂长就说:‘好! 那我介绍你们入党,也
不枉你们给共产党做了大半辈子优秀工人! ’厂党委一讨论,都认为你爸和我爸
这样的老工人,早够共产党员的标准了! 他们退休那一天,批准他们入党了……”
“是……这样……”晓东瞅瞅守义,瞅瞅秀娟,自言自语,“我以后当着我
父亲的面说话得预先考虑考虑了,惹他发火他会揍我……”
“晓东,你前几天遇到姚玉慧,我前几天却遇到徐淑芳。”守义扭转话题。
秀娟将喝白酒的小酒盅换了喝啤酒的玻璃杯,开了两瓶啤酒,于是三人接着
喝啤酒。
严晓东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一杯,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还
一个人? ”
“还一个人。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啊? 她笑笑,说,碰不到合适的。我说,
我帮你介绍? 她说,行啊! 她这人挺让我佩服。那几年她的境遇多惨啊,没被生
活压垮,如今反而变得开朗乐观了! ”
“你我都对不起她,有机会我们应该当面向她赎罪。”
守义明白晓东指的哪件事,忏悔地点点头。
秀娟也明白,教训地说:“你们当年浑不浑? 啊? 有你们那么做的么? ”
“浑。”严晓东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
“哎,晓东,依你看,要是徐淑芳和刘大文……怎么样? ……”
“‘金嗓子’? 你和他有来往? ”
严晓东眼前浮现出一九八。年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冒雨大游行的情景,
“金嗓子”倒退着走在队伍前面,奋力挥舞双臂指挥,用嘶哑了的声音反复领唱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
使他感到自己像当年那么重要,那么不可忽视。
他再也没有那么qiáng大过。因为再也不可能将当年那二十余万人集合在一起。
“我见不着他,是‘大胡子’告诉我的。‘大胡子’现在是一个建筑队的队
长,他在‘大胡子’手下当瓦工。他的嗓子太令人可惜了,要不坏如今准是位大
歌星! ”
晓东一边说,一边往三只杯里倒酒。
“来,咱们为徐淑芳和刘大文……”他举杯郑重站起。
“也为‘大胡子’! ”姚守义随之站起。
“也为王志松和吴……”秀娟欲与晓东碰杯,晓东却闪开了杯。
她不解地望着姚守义。
姚守义明白缘由:严晓东有次经过铁路局,曾满怀感情去看望王志松,不料
王志松竟对他相当冷淡,使他又尴尬又难过,一支烟没吸完便怫然而去……
“晓东,你甭多想,忘掉它! 谁都有自己烦恼的时候,兴许那一天王志松心
中不快,并不是故意冷淡你……”姚守义息事宁人地说。
“可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对他的同事说:‘也不想想自己是gān什么的,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