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卖了当年的冰球服,烧了当年的冰球拍。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
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
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
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
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
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
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gān,调到了工会,
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
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
他的jīng神亦补充着它的jīng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jīng神受到它的鼓励。
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
能展开羽翼庇护它。
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
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
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
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rǔ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
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
一场对话:“你是出于信仰的么? ”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bī迫他
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
“你非入党不可? ”
“非入党不可! ”
“为了什么? ”
“为了一切! ”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么? ”
“当然可耻! ”
“你甘愿可耻? ”
“甘愿可耻! ”
“没有别的选择? ”
“没有别的选择! ”
“不入又怎么样? ”
“不入一切都是梦! ”
“一切什么? ”
“一切的一切! ”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
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
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 是的! 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 冰球场! 一个大冰球场! 人人都在犯规! 犯规也
算合理冲撞! 谁是裁判? 谁? 没有裁判! 没有! 没有! ……”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láng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
11
它像疹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
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
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
全部空间,将她和他bī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
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
着他们……
“剪刀! ……”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
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chuáng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
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
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作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
洋洋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 空的呢? 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
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
奖品更好么? 多经济啊! 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
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