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呢? 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还有几分指望考上大学? 考
不上大学,将来岂不成了我们的累赘? ……”
逻辑很周密的一番话。他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无不一存在这样的逻辑,
经得起反驳的逻辑,具有相同的说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别上电大了? ……“
“别上了。”他断然地说:“你是妻子,你是母亲。我工作之余,还要写文
章……争取今年内汇编一个小集子。只要能出版个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协
了! 真的! 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仅仅是妻子,只能是妻子,那么是一位作家的妻子
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
那像疹人的活物一样,经常骚扰她的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的东西,又从她
的灵魂之中蠕动了出来……横着爬了出来。蟹爪似的勾足,却仍钩住着它的蜗居,
她的灵魂。看不见的,连点儿腥味都没有的粘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间积聚着,积
聚着。它的勾足深深抓人她的灵魂,撕破她的灵魂,使她感到一种类乎处女膜初
裂般的疼痛。使她忆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躏的羞耻的性的体验。毫无冲动,毫
无快感,只有绝望的屈从。当时她的灵魂剧烈地可怜地抵御着那个雄海狗般的男
人的恣意jianyín,向遥远的不可知处呼号:
“志松,志松,快来拯救我啊! ……”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边,履行了他中
学时代向她许下的缺乏责任感的诺言,终于是成了她的丈夫。而那一种缴械人意
志的疼痛又发生了,伴着同样的羞耻,由肉体的感知深入到灵魂的感知。倘灵魂
有血,泡沫该是红的。尤其可怕在于那是可以忍受的。若不可忍,她早便奋起挣
扎了。但的的确确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笑忍的。甚至是只要否认它,它则
不存在似的。男人难以战胜妖冶媚丽的诱惑,即使那诱惑是相当危险的。女人难
以反抗无形无状的压迫,即使那压迫是相当沉重的。
他的手仍在抚摸她的身体。她感觉得出,它由矜持而变得狎亵了。
他的另一只手也开始参与亵渎的行径。
她将他的双手拒回,放在他自己身体上,说:“我很困。”翻过身去,远避
开了他那海星般的手……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阳光明媚了。儿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
身旁,双手托着下巴,像只依恋主人的小狗似的望着她的脸。
每一个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当从夜晚醒来的最初的瞬间,灵魂大抵是安详
的。人睡眠的时候,灵魂也休息。夜晚是一个破折号,早晨也是一个破折号。我、
你、他,我们大家,可能也只有每天早晨醒来的那最初的瞬间内,才处在两个破
折号之间。昨天的烦愁还没来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搂抱住你。今天
的苦恼还没有像衣服一样被你自己穿在身上。这个瞬间是被生活的剪刀节节剪断
的永恒,是根本无法连续起来的短暂的幸福。所以人常常喜欢沉湎于那么一种睡
眼惺忪心智游离的嚎咙状态,喜欢在那么一种状态之中祈祷自己的生活会有充满
希望的转机降临,会有美好无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发生。虽然我们常在那瞬间làng
费了太多的虔诚,像小孩子从滑梯上滑下来一样,一头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
上。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缺少许多不同的或共同的东西。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最
富裕的是逗号。一天天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堆豆芽。人们从这一堆滚到那一堆,
仿佛被施了魔法,没有一位神、佛、道或者圣贤前来解救,一直滚到死。也许仅
仅为了抓住一个完整的句号,就像圣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样。然而到死也抓
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句号。他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
一段大圆周或小圆周的弧而已。那是句号的残骸,无论怎样认真书写,那仍像一
个大的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便酷似一个逗号,所以
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一个句号。
吴茵对儿子微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对于这个喜欢思想的女人,思想已
经成了习惯。她的思想没有深度,甚至绝大部分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价值。
有意义有价值的那一小部分,也只不过局限在女人的命运方面,并且带有着浓重
的悲观色彩。从红卫兵女战士到妻子到母亲,从忧患全人类的命运到忧患女人的
命运到忧患个人的命运。理想主义教育的成果经历了这样的嬗变过程,最终只能
像糖块掉在灰烬中一样,再用理想主义的嘴是无论如何也chuī不gān净的。沦落在庸
常的现实生活之中的理想主义者,对生活所持的态度必然是矫情的。她或她们若
不能被生活锤锻成坚韧的现实主义者,便只能以表面看来似乎是她或她们傲视生
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抛弃。吴茵是时代设计的最后一个女儿。她的种种苦闷,即使
是纯粹的女人的个人的苦闷,实际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大苦闷。她醒了却躺在chuáng
上不起来,闭着眼睛不睁开,她本能地认为,若躺着闭着眼睛,便能延长那被剪
断的永恒,便能连缀起那短暂的幸福的感觉,连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惫的。实际
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高度紧张。
“妈妈,我今天不上托儿所了么? ”
孩子却大抵是最现实的。
她睁开眼睛朝桌上的小闹钟看看——八点半了。糟糕! 今天上班又要迟到了。
一种经常性的紧张使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可是那种紧张随即受到早就逆反了的理
性的抵制。既然已起得这么晚,慌慌忙忙又有什么意义? 目前的家离他单位很近,
离她单位更远。除了星期日,每一天她都得带着儿子换乘三次公共汽车,两番绕
大半个城市。对她的频频迟到,领导和群众都已不觉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
紧张第一次无所谓地松弛了,难得从容,何不从容呢? 她记不清跟他商议过多少
次,希望他能将儿子转到他单位的托儿所。不必带着儿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经
常迟到了。可这件事分明使他很厌烦。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许多正事还顾不过来呢! ”
每次商议都以类似的话告终。所幸儿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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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 ”很悲哀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