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 你飞出来! 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
儿子小chuáng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
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 ”他翻身趴在chuáng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chuáng边守一夜吧! ”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
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
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
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
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
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
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
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
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
一层层裹住了。
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
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
具有着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
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
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chūn、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
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
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
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
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
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
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
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么? ……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rǔ白色的扣子。之后,她将它小心
翼翼地揭下,用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对着灯光观看。
人血红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头悸过一阵恐怖。她觉得凝固在蜡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脚,赶快闭了灯,和衣躺在chuáng上。
“你怎么连衣服也不脱? ”
原来他并未睡熟。
“你最近几天究竟怎么了? ”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替她脱衣。
她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双手又向她伸过来,搂抱住她。
13
她本欲拒绝他的亲爱,却又十分渴望他的亲爱。她开始祈祷他能用亲爱驱除
自己心头的yīn霾。那种yīn霾仿佛是cháo湿的,发霉的,具有腐蚀性的,她的心已被
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祷毫无意义。他的亲爱不可能从她心头驱除什么,早就
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绝不会给予她由衷的亲爱。当他需要她的时候,才给予。这
形成他的“实践”规则了,这纳入她的经验了。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
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并不需要她,他的亲爱是虚假的。
他抚摸她的身体像厨子抚摸案板上的一条鱼。
心不在焉的别有所思的抚摸。
他不过在以此求得和解,表达某种歉意。或者还企图证明今天晚上他们之间
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
黑暗掩饰不了亲爱的虚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抚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冲动。
我并不冲动。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块船板似的紧紧
抱住不放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包括chuáng上的亲爱! 从哪一天变的? …
…
她不偎就,不动。抑制着充满委屈的心灵对享受亲爱的进一步渴望,平静地
问:“你想么? ……”
“想……”他犹豫地回答。
你犹豫什么? 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抚摸着。
如果她真是条鱼,她的鳞全掉光了。
“你撒谎。”
“……”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羞耻地缩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来,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绝了心理堤坝。
“你,你哭什么啊?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
“我……我也考上电大了……”
他又搂抱住她:“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
“没有文凭,我就得死了回报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贴在他怀里。
“是啊,是啊。文凭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的抚摸带有了温存。
“可托儿所通知我,宁宁再过几天该从大班毕业了……要在家里呆三个月…
…三个月后该入学了……”
“唔?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
“宁宁入托晚,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宁宁上学后更需要我们多操心
……我真是矛盾极了……”在这种宣泄着的时候,她的哭声也是抑制的,怕哭醒
儿子。
儿子如今已成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这样说:“别哭,有我呢! 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电大,就读吧! 今
后我会多多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哪怕仅仅是这样说说而已。
但他却回答:“是啊。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真得权衡权衡……宁宁
小学的基础如果打不好,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呢? 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