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26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员的遭到轻视就等于遭到伤害的自尊,也许给了那狡猾的矮小男人一个实际意义

  不大的希望。

  那矮小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鸣得意,抓起一筒刚刚起开的啤酒,首先倒

  满了姚玉慧的杯子,接着倒满了徐淑芳的杯子,之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急切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姚教导员,请务必陪我和徐厂长gān此一杯! ”

  醉意朦胧的姚玉慧正想端起酒杯,被徐淑芳抢先举过去,微笑道:“君子无

  戏言,酒量也是可观的。为男人的jīng明,我gān两杯! ”言罢,双手持二杯,一杯

  复一杯,从容而尽。

  四座为她的豪饮大鼓其掌。

  她轻轻将两只杯子放下,彬彬拱手道:“再有敬者,恕不奉陪! ”

  为姚玉慧不至于醉倒,她是有点舍命相拼了。

  姚玉慧有些晕眩了,以这位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在北大荒陶冶出来的

  酒量,如果是独斟慢饮,三四瓶啤酒不足以醉倒她。而今天的情形大为不同,返

  城后她没再经历过这般热闹的场面,更没再成为过喧宾夺主的中心人物。敬意对

  老处女尤其不是多余的东西,她今天是心先醉了。醉得满足,醉得愉悦。

  “小徐,我……该走了……”她含糊地说,却并没站起来,腿发软了。她没

  把握能自己站得起来,她还没醉到意识混乱的地步,唯恐自己在众人面前稍有失

  态。

  细心的徐淑芳看出她的教导员醉了,不免因没有对她的教导员采取保护性的

  限制暗觉惭愧。她知道她的教导员当年是有酒量的,未料到她的教导员这么轻易

  地就醉了。

  她对席问一个小伙子招了招手,吩咐道:“小李,送教导员回家。”言罢,

  以一种亲近的而不是担心的姿态将姚玉慧从椅子上扶持了起来,又对众人说:

  “各位请便,我送送我的教导员! ”挽着姚玉慧的手臂缓步向外走。幸亏被徐淑

  芳挽着,姚玉慧脚步沉着离开得还相当之体面。

  徐淑芳挽着姚玉慧跨出门,一级级迈下台阶,将姚玉慧请入一辆崭新的“伏

  尔加”,并关上车门。

  姚玉慧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徐淑芳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姚玉慧用赞许的口吻说:“小徐你成熟多了! ”抽回手又说,“你简直像一

  位大使夫人! ”

  “教导员,你是有点看不惯我的装束吧? 我自己起初也别扭,可需要我出面

  接待的人太多了,不只是今天你见到的这些人们,也有港商,外商。我们这个小

  厂还是市里的企业管理模范典型,经常有外宾来参观。我这个女厂长,总希望自

  己给人家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象。女人的魅力往往能变成谈判桌上的主动权,你同

  意不,教导员? ……”徐淑芳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顿时不安地

  缄口了,暗暗谴责自己竟然冒犯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近乎神圣的尊严。

  姚玉慧的满足和愉悦被横扫去了一大半。她倒没有怎么不高兴,只是有点失

  意。

  她庄重地说:“也许吧……车费我付。”

  开车的小伙子替徐淑芳回答:“付什么车费啊,这是我们徐厂长的专车。”

  姚玉慧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徐淑芳却已从车旁退开。

  “伏尔加”转眼上了快车道。

  “你们厂长有专车? ”

  “这有什么奇怪的啊! 每年向市里jiāo一百多万,厂长没专车像什么话? ”

  “你们厂长怎么样? ”

  “哪方面? ”

  “各方各面。”

  “简而言之,没说的! ”

  “怎么叫没说的? ”

  “没说的就是没说的呗! ”

  “具体点。”

  小司机侧脸看了她一眼:“大伙儿喜欢她! ”

  “为什么? ”

  “她爱笑。”

  “爱笑? ……”

  “大伙儿也爱看她笑。她对大伙儿一笑,大伙就觉得心里舒畅。有些当领导

  的整天绷着个脸,好像每个工人都欠他八百吊似的,工人宁肯少看他一眼,多看

  一眼电线杆子! 有些当领导的整天笑模笑样的,像个笑面儿虎,对哪一个工人都

  嘻嘻哈哈的,一心想跟工人打成一片似的,岂不知工人心里腻烦透了他! 我们徐

  厂长微微一笑,能笑到你心里去! 就这么回事! ”

  姚玉慧不再问什么,将头仰在靠背上,微微合目,若有所思。

  她不愿睁开眼睛,不愿从车前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玉

  慧啊姚玉慧,也许你命中注定了将永远是不幸的。三十六岁的其貌不扬的老处女,

  常常希望自己某一天早晨醒来,变成一位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她真想

  一夜之间跨越目前这段未老而老的尴尬的年龄阶段! 美既然不属于自己,那么就

  让老快点到来吧! 老是丑的最高明的化妆师,因而人们仅用美与丑对男人和女人

  进行评论,从不对老人进行同样的评论。老人是人类的同一化的复归。普遍的男

  人们和女人们对普遍的老人们的尊敬,乃是人类对自身的同一化的普遍的认可。

  因而人们对老人们更加qiáng调的是善与恶的区别。姚玉慧深信自己的心灵的本质是

  善的,尽管那里边常有女人的嫉妒作祟,但她的心灵从不允许嫉妒转变为恶。嫉

  妒是每一个人心灵里的寄生虫。不是人的心灵中和了它们,便是它们蛀空了人的

  心灵。对于漂亮女人们的种种嫉妒,在姚玉慧心灵中常生又常灭。她深信自己成

  了一个老妪的时候,它们也便会老了。像珊瑚虫变为珊瑚一样,钙化了,死了。

  她深信它们绝不会比自己活得更长久。因而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位善良的老妪。无

  所谓美,无所谓丑;又老,又善良,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目光慈祥。那时她也

  要对人人都微笑,笑到人们心里去;那时人们也许便会由衷地尊敬她,不唯尊敬,

  而且喜欢。那时人们也许便会这样评论她:多好的一位老太婆啊! 多么善良! 多

  么可亲啊! 对于我,赶快老了是多么美好的事呢! 她想。

  刚才所体验到的那种满足和愉悦,被小司机评论徐淑芳的话,又横扫了一次,

  这一次是一扫而光了。现实是咄咄bī人的。她只能一天天地渐渐地老,一天天地

  熬过她时时觉得痛苦的这一段年龄,至少还要熬十五年。十五年啊! 世上有多少

  其貌不扬的男人却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而女人若其貌不扬,真难能做女人啊

  ! 更加可悲可叹的是,她的灵魂仍执拗地拥抱着完美。执拗的灵魂啊,它像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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