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chuáng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jīng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jiāo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rǔ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
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
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gān净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
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chuáng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
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huáng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
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
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 ……”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
2
“这是个好地方啊! 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jiāo。
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留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
宜chuī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 ”刘大文还是那
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
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 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
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说罢,放开嗓音又
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 带过滤嘴的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 ……”
她喝道:“别喊了! ”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
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 ……”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gāngān!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