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和蕾蕾睡得很香,睡眠中仍手握着手。她俯身注视她们——她们那么相
像,都那么漂亮。她们需要一个能给予她们爱的母亲,而他认为她们有一张遗像
就足够了,并且要求她们爱它像爱活人一样。儿童的心灵怎能够变得像大人的心
灵一样虚假? 真是人性的自nüè式的堕落啊! 而他在这种灵魂的自nüè中,居然体验
着类乎高贵的痛苦之快感。刘大文啊刘大文!
她思索着躺倒了下去。侧耳聆听,他没有再哭。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
而她已无法立刻入睡,又开始从一个超脱于自己的角度审查自己的灵魂。她不得
不承认,自己在所谓信仰、道德、友谊、爱情、义务、文明等等观念方面,都曾
有过他那么一种jīng神殉葬的倾向。为了在jīng神上达到一种足以自我欣赏的完成,
而在灵魂上nüè待自己,在人性上作践自己。把一种东西推向距人性遥远的极致,
对之膜拜顶礼,全不顾惜自己生命的白白的铺张和耗损,从而能在荒谬之中维持
心理的虚假平衡。她的心灵有过如此的历程,他们整整这一代人都在种种虚假的
观念之中跋涉过,那是一批形形色色的圣徒在食人间烟火的尘世的可悲可叹的跋
涉。抵御人性仿佛抵御魔鬼的诱惑,那是时代这位传教士的虚假功绩。像某个肉
类加工厂出产的铁盒罐头,同样都有着凸起或凹人的机压商标。他们的jīng神殉葬
倾向过去几乎一致地体现在主义信仰和政治热情方面。而如今它在他们这整整一
代人内心里分化,但它的幽灵却继续在不同的方面腌制着他们当中某些人的心灵。
使有些人的心灵糖分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酸性过多,使有些人的心灵碱性过多。
使这个刘大文在情爱方面变得迂腐透顶,浑身散发出虚假观念的腐败馊味儿。这
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有些人身上的机压印痕早已被生活磨平,而有些身上的机压
印痕仍那么清晰,使接近他们的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她暗暗庆幸自己从身上抖落
了许多时代的尘土,使她得以变换一种角度领略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
一个影子踱进了屋里,那是他。他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将他的“小女
孩儿”的照片挂到了墙上。之后,他坐在沙发上吸烟。
烟头的火蒂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吸完一支,又吸一支。
她屏息敛气,装睡。
他吸完第二支,向chuáng前走来。他站在chuáng前,注视着她。尽管她闭着眼睛,但
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她感觉到他的一只手在她颈子上畏缩地抚摸一下,立刻胆怯
地收回去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已不在chuáng前了。
她听到了一声喟叹,从外屋传来,像一声呻吟。
她又想,看来她是太钟爱和她有过共同经历的这一批了。她原以为他们所有
的男人过去都曾是男子汉,而今天必定依旧堪称男子汉;她原以为她们所有的女
人过去都曾是可爱的女人,今天必定依旧可爱。正是由于受这种逻辑的支配,她
才乐意来和这个刘大文“谈恋爱”。事实上她错了,大错特错了。今天,尤其今
天,他们那一批之中,某些人身上的劣点和弱点、缺点,从来没有在日渐向真实
向人性转化的生活中bào露得如此生动,如此鲜明。正像他们那一批中,某些人身
上的优点和美点、特点,在今天发扬得无比充分无比光彩夺目。
应该结束了。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归根到底,拯救刘大文灵魂的只能是刘大文自己。我不是修女,她想。把一
个变成像他这样的男人从那么一种虚假涅槃中拖拽出来,是要比爱上一个像他这
样的男人更费jīng力更费时间的。
而她的jīng力和时间对另外的几百人的切身利益负着义不容辞的重要得多的责
任。
于是她侧过身,躺得更舒展一些,一会儿便酣酣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
当她醒来时,发现雯雯和蕾蕾一左一右偎在她身旁。她们分别搂抱着她的两
条胳膊,还在睡。而她记得她是躺在chuáng边的。她大为诧异,搞不明白“布局”是
在什么情况改变的。
她抽出被雯雯搂抱着的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了。
“孩子们,该起chuáng了。”
她触触雯雯,又触触蕾蕾。她们却更紧地偎贴向她的身体,她们在半睡半醒
的状态中,无言地向她表达着一种真实的依恋之情。
她想起昨天晚上和她们捉蟋蟀时,她们对她说的“两个妈妈”的话,一股柔
情充满心间。
“孩子们,再不起来,你们上学会迟到的! 我数一二三,和阿姨一块儿起。
一、二、三! ”
她们比她更迅速地坐了起来。
雯雯说:“阿姨,其实我们早醒了! ”
蕾蕾说:“阿姨,我们不过装作还没醒的样子,喜欢和阿姨多躺一会儿! ”
“孩子们,我怎么睡到你们中间了? ”
她们便调皮地格格笑起来。
她想象着她们在自己完全睡熟了的情况之下,怎样将自己从chuáng边挪到chuáng中间,
自己竟全然不知,也笑了起来。
“你们夜里没有听到……你们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么? ”笑罢,她又有些不安
地问。
“老鼠? 自从爸爸撒过了一次药,我们家里早没有老鼠了呀! ”
蕾蕾眨动着大眼睛,肯定地回答。
“蕾蕾,别说得那么肯定嘛! ”雯雯以大人的口气教导妹妹,“对自己没把
握的事儿,就不能那么肯定。咱们在砖瓦堆上捉蟋蟀的时候,有好几次不是发现
老鼠了么? ”
“那是在外边呀! ”蕾蕾予以反驳。
“你能保证一只都没有从外边跑进屋里么? ”雯雯据理力争。
“那你夜里听到爸爸在外屋打老鼠了么? ”
“我……”当姐姐的看了徐淑芳一眼,低下头回答,“没有。我什么也没听
到……”
她看出,雯雯听到了。
她不禁绯红了脸。
蕾蕾却问:“阿姨,你怕老鼠么? ”
“什么老鼠不老鼠的,一早晨起来别那么多废话! ”刘大文在外屋厉声训斥。
蕾蕾将嘴凑近她耳朵,悄悄说:“阿姨你别怕,有我爸爸呢! 我爸爸会消灭
老鼠的! ”
雯雯一边穿鞋子,一边从旁注视着她的脸。在小姑娘的目光中,包容着那么
多发自内心的亲爱。
唉,雯雯,雯雯。你以为你听到了,你以为你明白,你大概就同时以为我已
经等于是你们的妈妈了么? 你还很幼稚噢! 那什么也不等于啊! 尽管我喜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