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高声叫嚷:“他没朋友! 他的朋友都不是好东西! 我恨他! 我恨你们! 是你
们陪着他吃喝玩乐,花天酒地! 公安局怎么不把你们也一个个抓起来! 法院怎么
不也判你们的刑啊! ……”
待他挣脱了身子,已挨了几记耳光。
那女人又抓起他放在桌上的钱,咬牙切齿地撕着,劈头盖脸地抛向他,一时
间残钞遍地。
“你滚! 你滚!!”
他怜悯地望着她,将攥在手里那把硬币放在桌上,又从兜里掏出所有的硬币,
也放在桌上,嗫嚅地说:“过道地上的……”
女人从桌上抓起硬币。,像抓起一把石子似的,仇恨万端地投在他脸上。
他几乎是抱头鼠窜着逃离了房间。在过道里,他被那只敞盖的箱绊倒了。
当他láng狈地逃到外面时,听到了那女人的号啕大哭,夹杂着那少年的哭叫:
“妈妈! 妈妈! ”
他抻了抻被那女人扯歪的领带,双手插进衣兜,一步步踏下了台阶。他的手
在兜里摸到了没掏尽的一枚硬币,掏出来看了看,是五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
想了想,弯下腰,将它放在了台阶上。
一只矮小的板凳狗从房后蹿出来,凶猛地向他狂吠,却又不敢真咬他。他狠
狠地踢了狗一脚,将狗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汪汪叫着,瘸着一条腿,朝房后
蹿去……
女人和少年的哭声,还有留恋在花丛中的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玉蝴蝶,一直将
他送出院外,并且追随了他一段路。
哭声终于渐渐地听不到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出现在最近开放不久的市体育俱乐部。他对新兴的
体育项目——壁球产生了一些爱好,同二十多岁的收票员混得挺熟。
“来了? ”
“来了。”
“就剩下这一副拍子了,估计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的。”
“多谢。”
说罢,他接过拍子就走人了球室。一走人球室,就脱了西服和衬衣裤子,连
皮鞋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裤衩袜子,挥拍抛球,对着三面墙壁,砰砰嘭嘭,一通
儿猛击。
他爱好上了这种新兴的体育项目,乃因为它是一个人同自己较量的方式。他
仿佛总企图在这样一种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在没有另外一个人观看的情况下,自
己击败自己。
战胜对手不值得骄傲,能击败自己却很不容易。某些人之所以懦弱,恰恰由
于常败给自己。而我们的严晓东却那么与众不同,他要在击败自己的时候显示出
一种刚qiáng,寻找到一种自信,因为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
究竟应该在哪些方面彻底战胜自己……
老父亲是越来越觉得他不可救药地变坏下去了。甚至像密探似的跟踪他,怀
疑他经常在某些堕落的地方与某些堕落之徒鬼混。
有一次跟踪他来到这儿,见他独自在连扇窗子都没有的房间里发疯般地对着
墙壁打球,认为他是空虚已极,怒不可遏地将他拖出球室,在大厅里当众痛斥一
顿。
他说:“在西方,最文明的人也爱打壁球! ”
老父亲说:“那是花花世界的文明! 吃饱了撑得没正经事儿gān的资产阶级才
会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球玩! 连你买卖都不想好好做下去了么? 像你这样的,就得
彻底清除清除你头脑里的污染! 要不你是没救了! ”
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出了一身透体大汗,内心轻松多了,终于像顽qiáng地
击败了一个对手那么舒畅。
离开体育俱乐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亲那副正经八百的煞有介事的面孔。
趁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他给小婉挂电话,邀她晚上看电影。出乎他意料,
她慡慡快快地答应了。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他说:“我也没吃。”
他不饿。但小婉那句话的意思等于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没顾上吃晚饭的。
尽管他在电话里已对她讲过,时间很富裕,她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厂里吃了晚饭再
来会他。
他非常憎恨她,又非常爱她。在这件事上他最想战胜自己,却根本无法战胜。
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疼来自椎骨。爱的痛苦
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这看不
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这里全
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làng式的冲动。这里织着渴慕和热情,自尊和嫉恨。直觉在
这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
出来。理性在这里不过是闯入者,“第三者”。
他憎恨她如同憎恨使自己得痢疾的大肠杆菌。他爱她的程度和憎恨她的程度
不相上下。他吃得再饱也乐于陪着她继续吃遍全市的中西餐厅。
“你想到哪儿去吃? ”
“我想吃烧小牛排。”
“那咱们到老地方吧! ”
老地方是“俄罗斯餐厅”,也是高消费者们光顾的地方。
当他们穿过一处地下桥dòng,小婉鬼鬼祟祟地说:“你转过身去挡着我一会儿
! ”
她站在一条印刷标语前。那条标语写的是——“这里也属于你,请保持清洁。”
他不知她想搞什么名堂,他不愿问,像一个忠实的贴身保镖,默默地服从地
转过身去。
“快,我们走! ”
他奇怪地朝那条标语看了一眼,见多了一行碳素笔写的字——“本人的股份
愿廉价出售! ”
“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摆出阔佬的神气了啊,我也是有资产的女性嘛! ”
她格格笑。
吃饭的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告诉他:“我和那小子分道扬镳了! ”
“谁? ”
“你在舞厅差点儿和他打起来的那小子呗! ”
“难怪你今天这么痛快就答应和我看电影! ”他恨恨地想,讥讽地问:“感
到孤独了是不是? ”
“那倒没有! 又不是他和我‘掰’了,是我和他‘掰’了! ”
“为什么? ”这使他高兴。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所以我其实更愿意和你在一
起。”
“为什么? ”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她食欲旺盛,吃得津津有味,将一碗俄罗斯风味的咖喱汤喝了个jīng光。
“小婉……和我结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