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忆起连队里有一个绰号叫“棒极啦”的北京知青。那小子看过几本古
书,承认是“文革”中抄家时弄到的。来不来就给大家哨一段。哨到女人,照例
是大家百听不厌的一套:“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唇不施而朱,眉不描
而黛,那双玉手,十指尖尖如笋,整个儿棒极啦! ”往往在这时刻,便伸出他自
己一只指甲老长藏污纳垢的手:“上烟! 没烟不讲了……”
姚守义认为她的两只手就堪称“十指尖尖如笋”了。想到这双小手不久将在
大冬天里给人掌鞋,他不免觉得有点心疼。二十八的小伙子胸膛内阵阵涌起令自
己难以把持的冲动,想轻轻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久久地亲吻。这也难怪,二十
八岁了,第一回如此近便地欣赏一双女人的手。他猛地意识到,在自己心目中,
原来她不唯是一个返城知青,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业已作了母亲
的年轻女人! 他记不得是听什么人说过的了——只有作了母亲的女人,才是真正
的女人。那么她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和老子面对面地坐着
一块儿穿糖葫芦,他想,难怪我他妈的尽胡思乱想,今天有点不对头!
那双可爱的小手又从盆里抓起了几颗鲜红的山楂。红是红,白是白。
十指尖尖如笋。
一双玉手“把玩”着几颗“红宝石”……
他妈的如果我就亲它们一下又会怎样呢? 不行! 妈在家。她要是恼了,在妈
面前自己太下不来台了!
“玉手”……
真他妈的会形容! 他有点恨“棒极啦”,也有点恨自己。人家一心一意在帮
自己穿糖葫芦,而自己却在肚子里胡思乱想琢磨人家! 姚守义你他妈的真不是个
玩艺! 他暗暗咒骂自己。
6
笋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他这个北方人没见识过。听上海知青讲,南方人当菜
吃,炒片、炒丝,还做罐头。必定很好看也很好吃。
有了正式工作后一定要饱吃它一顿,请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一块儿吃,还要买
几听笋罐头尝尝……他企图将思想从她的手上转移开……
她突然问:“你瞧着我的手发什么愣呀? ”
他故作镇定地反问:“你在兵团没gān过什么粗重的活吧? ”
“没gān过? 你怎么知道? ”
“瞧你这双手,十指尖尖如笋……”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随将双手翻过来,伸到他面前。
她那双小手布满了手心纹,那么密,那么深,像用jīng毫毛笔描画出来的。十
指根一排厚茧,每个手指肚都有着几道细微的血口子。
他难为情了,觉得刚才自己从“棒极啦”那儿学来的奉承话对这样的一双手
是大不敬,是亵渎。
“伸出你的手来! ”
他默默地将自己的双手伸出来,也像她一样,手心朝上。
“有什么两样? ”
他无言以对。
“脱大坯、和大泥、锄大地,三大累,哪一样粗活重活我都没少gān! 看手背
你能看出一个人来?!”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
她慢慢将自己的双手收回,注视着,自言自语道:“这才不是一双小女孩的
手呢! 你小瞧我这双手,我可不小瞧我这双手。今后,我就要靠着我这双手谋生
路,混个样给世人们看,也给咱们返城知青争口气! ”
姚守义听了她这番话,内心里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弱小的年轻母亲肃然起敬,
更为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羞耻了。
他妈的十指尖尖……
他盯着她的眼睛,用乐观的语调说:“咱们返城知青就像这盆山楂。山楂不
是越好的越酸,越酸的越好么? 有一天咱们要是穿成串,再挂上糖浆,绝对变成
货真价实的东西了! ”
她听他说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将他那双手推开去,挺认真地问:“那是
不是我们每个人身上也要挨一刀,再从我们心里剔出点什么呢? ”
大娘这时已将米淘下了锅,将菜切好了,见那孩子独自玩得入迷,过去蹲下,
帮他们一块穿糖葫芦。
有大娘在一旁,两个返城知青不再继续说什么。
三个人一会儿就将剩下的山楂都穿完了。姚守义的父亲这时下班回来了。
大娘起身去炒菜。她围上头巾,叫过孩子,要走。
大娘诚意留她吃饭,姚守义也留,她竟腼腆起来,不肯留下。
姚守义送她走出家门,走出大院。
天黑了。没有风,却很冷,小胡同像一条战壕。远处,胡同口那盏路灯,像
一个橙子挂在电线杆上。
她说:“你快回去吧,我又算不上个客人。”
他说:“送你到胡同口。”
她说:“何必呢! ”
他说:“不送你一段,我心里觉着不对劲。”
他送她走到胡同口,她站住了,又说:“你快回去吧! ”
他说:“要不我把这份穿糖葫芦的活儿让给你吧? 你就不必撇下孩子,去跟
人家学掌鞋了。”
“那算什么事! 都是返城知青,一样的命运,我怎么能从你手里夺饭碗? 掌
鞋毕竟是门手艺,不像穿糖葫芦,到了夏天就失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我只好祝你早日学成了? ”
她微微一笑:“到时候你的鞋坏了,我给你修。”说罢弯腰抱起孩子,快步
走了。
他站在那儿,忧郁地目送着她。
忽然附近响起一声口哨。他扭头看去,见一个人从一排房子的黑影中向他缓
缓踱来,直至踱到他跟前,他才看出是严晓东。
严晓东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傻青,坦白jiāo待吧! ”
“坦白jiāo待什么? ”姚守义莫名其妙。
“哥儿们可全观察到了! ”严晓东审问道:“那位是谁? ”
“你他妈的别胡说八道! ”姚守义有些生气,“她也是个返城知青,我今天
刚认识她! ”
“你挺有法子嘛! ”严晓东用不无佩服的口吻说,“今天刚认识,不久之后
便老婆孩子一块儿有了! 省事儿也省了一个过程。”
姚守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揍他。
严晓东又用悲悲戚戚的语调说:“哥儿们的出路刚有点希望,又被你未来的
老婆孩子断送了! 这他妈的就是命。”
姚守义双手捂住两耳,冻得缩起脖子说:“你小子到底有正经话没有? 没正
经话,我可要回家吃饭去了! ”
严晓东从棉袄兜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叠起来的晚报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