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_梁晓声【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看报。”

  “大冷的天,我没穿棉衣没戴帽子,你倒让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看报! 滚你

  的吧! ”他转身就走。

  “别走! ”严晓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看完了报,我自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 ”

  “有话到我家去说。”

  “我的话不能到你家去说,你爸你妈要是听见了,准不会再把我当成你的朋

  友看。”

  姚守义放下一只捂耳朵的手,狐疑地接过报,问:“看什么,快指! ”

  严晓东赶紧和他一块儿展开报:“不对,在那一面儿! ”

  两人将报翻过来,严晓东指着中缝的下方说:“看这启事! ”

  挂在电线杆上的“橙子”发的亮光太暗,报上的字太小,姚守义根本看不清。

  他缩回那只拿报的手又捂上耳朵,不耐烦地说:“到底什么事? 到底跟咱们

  有关无关? 无关你gān脆别说,有关我他妈的就听着! ”

  “有关! 当然有关! 大大地有关! ”严晓东重新折叠起报纸,宝贝似的揣进

  兜里,这才言归正传:“本市师范学院师资班要招生了! 一年半毕业,分配去向

  是本市各中学……”

  “这他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招生要考试,我又考不上! 你有把握考上你就

  报名吧,我才不去报考给返城知青丢人现眼呢! ……”姚守义没好气地说着转身

  又要走。

  “你敢走! ”严晓东火了。

  姚守义无可奈何,双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凑到嘴边哈气,搓。

  严晓东摘下自己的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一扣,接着便脱棉衣。

  姚守义嘟哝:“你别脱,脱了我也不穿,我身上不冷。”

  严晓东已将棉衣脱下,边往姚守义身上披边说:“你是重点保护对象。今晚

  冻坏了我没什么,冻坏了你我的一切打算都告chuī! ”

  “别他妈废话,快说! ”姚守义紧裹着棉衣催促。

  “好,我直话直说。咱俩的老头子,都在木材加工厂。听我老爸讲,厂里过

  几天要解决几个老工人的子女待业问题,名额太有限,才三四个,已经通过什么

  后门内定了一个。咱俩呢,是都够条件,都有指望,但也可以说都没指望。这种

  事儿你比我明白,往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咱俩就谁也进不了厂了! ……”

  姚守义听得心里竟有些暗暗紧张。

  7

  严晓东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接着说:“所以,我希望你报考。

  因为咱俩比起来,你上学时成绩一向比我好,抓紧复习复习,有考取的一线

  希望。我呢,自己知道自己,一线希望也没有。你考取了,我进厂就少了一个比

  条件的,估计问题不大,你上学期间,我每月给你十五元,哥儿们绝不至于有了

  工作,就忘恩负义! 这一点你总会相信我吧? ……“

  严晓东不再说下去,默默期待着姚守义的回答。

  他许久不做声。

  严晓东又问:“你没听明白? ”

  “听明白了。”他低声回答。

  “那你给哥儿们句痛快话。”

  “让我临阵磨枪? ”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让我拿我的自尊心去撞大运? ”

  “为了哥儿们,也为了你自己,你该去撞撞你的运气! ”

  姚守义又不做声了。

  “考上了,一年半以后就是中学教员,比在木材加工厂当出料工qiáng多了! …

  …”严晓东分明在敦促他下决心。

  “考不上呢? ”姚守义用完全缺乏热情的语调反问。

  “你必须从今天起一心一意开始复习,下一个考不上誓不为人的决心。果真

  考不上,你算为哥儿们尽到了jiāo情! 我进厂后,月月分一半工资给你! ”

  “到那时我好意思要你的钱? ”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别忘了咱俩是不分你我的哥儿们。”

  “你他妈的……这不是太自私了吗? ”

  “你小子别说这种话,哥儿们今天是男子汉低头折腰,求你这一遭了! ”

  姚守义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好朋友拼刺刀,并且被刺刀尖bī到了一个高处的

  边缘。

  “严晓东,严晓东,你他妈这小子可真是个好哥儿们! 你他妈的这不明明是

  在bī着我答应么? ”他盯着严晓东那张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的脸,心里骂着。

  严晓东浑身打了个哆嗦,也双手捂住了耳朵,说:“别装哑巴。

  愿意还是不愿意,gān脆一句话。“

  姚守义脱下棉衣还给严晓东,用一种很情愿很乐意的虚假口吻说:“我想通

  了,愿意。”

  “够哥儿们! ”严晓东像是没听出他的话有多违心,高兴了,又说:“报考

  的事儿,可别当着你爸你妈卖我! 那我没脸到你家去了。”

  “绝不卖你。这是我自己情愿的事儿嘛! ”

  “也不许向别人卖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吧。我他妈的就为你作无名义士! ”

  “够哥儿们!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要是有考上的希望,哪怕一点点希望,我

  也会反过来成全你的! 你信吧? ”

  我他妈的有个屁希望! 姚守义心中暗想,嘴上却说:“当然啦! ”

  “那我走了! ”

  “你走吧! ”

  呆呆地望着严晓东走远了,姚守义才怀着一种近乎被出卖了的心情转身回家。

  进屋后,母亲嗔怪:“你送到哪儿去了? 这么半天! ”

  他搪塞道:“在胡同口说了几句话。”

  一家人都已吃罢了饭。父亲坐在那张双人木chuáng的chuáng沿上吸烟,弟弟占据了那

  张方桌的一角写作业。

  他内心无比烦乱地往自己的chuáng上仰面一躺。

  母亲瞪着他说:“还不快吃饭! ”

  他朝墙翻过身去,嘟哝道:“不吃了! ”

  “不吃了? 你在胡同口跟她说了些什么? 一进家门就好像进了监狱似的! ”

  母亲走过来推了他一把:“吃去! ”

  弟弟接嘴说:“插妹见插兄,两眼泪汪汪。人家那叫共同语言! ”

  他猛地坐起,对弟弟吼:“再耍这种贫嘴,小心我抽你! ”

  弟弟立刻噤若寒蝉。

  母亲朝他脸上不轻不重地给了一巴掌:“你抽个试试! 连工作都没有,还想

  在家里称二爷呀? 不吃你就饿着! ”一边转身去收拾碗筷,一边叨叨咕咕:“没

  返城,想。返城了,五大三粗的,整天价在眼前晃来晃去,又烦! ”

  他顶撞母亲:“那我明天回北大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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