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鞋后跟下了地,也不先洗脸,也不先吃饭,弯腰将头钻到chuáng底下,拖
出一只积满尘土的不大的柳条箱来。
他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堆破棉絮。他就翻起棉絮来,突然一只老鼠蹿出,逃
向chuáng底,吓了他一大跳。
母亲已将昨晚穿的糖葫芦装进两个水桶里,进得屋来,欲待他吃罢早饭吩咐
他给冰棍厂送去,见他翻东找西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哎呀我的祖宗,你倒是
在gān吗呀你?!”
“找书。”他又往chuáng底下钻。‘
这个家,表面看还算gān净,还算规矩。chuáng底下可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空瓶子
破罐子缺口的坛子,掉跟的鞋,椅子的腿,漏了没法修的痰盂,外加一捆麻袋片,
几块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木板……他记得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下乡前就存在,这么
多年了母亲分明还一样也没舍得扔掉,就是不见他要寻找的书。
“书? 什么书呀? ”母亲好生奇怪。
“就是我上中学时学过的那些课本! ”他努力使身子也钻进chuáng底下去,竞将
双层的铁chuáng拱动了一下。
母亲顿脚大声叫道:“早就当废纸卖了! 你要拱倒chuáng呀! ”
他绝望地从chuáng底下退出身子,站起来瞪着母亲说:“妈,你什么破烂都舍不
得扔舍不得卖,怎么单单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呢? 我当年不是嘱咐你要给我保留
着嘛! ”
“当年,当年,当年你还说要扎根北大荒呢! 谁成想你又返城了,快三十岁
了,还要再回头看中学课本? 快洗脸吃饭,吃了饭把糖葫芦送去,领两桶山楂回
来! ”母亲叨叨着,转身走到外屋去扫地。
他低头瞧着打开的破柳条箱发呆。
一片棉絮微微在动,他弯腰小心地掀开那片棉絮,见是几只还没长毛的粉红
色的耗子崽,活像几截刚被剁下来的、还带着神经的,女人的保养得很娇嫩的手
指头。
他觉得一阵恶心,赶快又用那片肮脏的棉絮切断了自己的视线。
他突然对母亲大为恼火。什么破东烂西都留着,偏偏只把他的中学课本给卖
了! 他上学的时候,成绩虽然不过在班里属中等,爱护课本却是全班公认的。有
一次老师还表扬过他,拿起他的课本,高举着对全班同学说:“看看人家姚守义
的课本,都到期末了,还跟新的差不多。这才是念书,不是啃书! ”
此后他便习惯了将自己每个学期的课本都保留起来,像一个人保留自己的立
功奖状;下乡前他特意放在那柳条箱里的。
却被母亲给卖了,一册都没剩!
“还不快到外屋来洗脸吃饭! ”母亲催促他。
“妈,破棉花套子你放进柳条箱留着gān什么?!”他狠狠踢了柳条箱一脚。柳
条箱和破棉花套是同样货色,被踢凹了一处。
“破棉花套子也比你那些课本有用! ”母亲在外屋用教导的口吻大声说:
“居家过日子,破东烂西值万贯! 那是我当妈的一片心,给你留的! ”
“给我留着gān什么? 给我续棉袄,还是给我续被褥? ”他又踢了柳条筐一脚,
又踢凹了一处。
“唉……”母亲在外屋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我不是指望着你早点抱
上孙子嘛! 那棉套洗洗弹弹,给小孩续个屁股垫什么的不是挺好的! ”
听了母亲的话,他觉得那破柳条箱里,那片肮脏的棉絮之下所盖着的,不是
几只粉红色的、女人娇嫩的手指头般的耗子崽,而是一个赤luǒluǒ的、正在蠕动着
小腿小胳膊的婴孩。
难道我姚守义要是有了儿子就用这类破烂东西作襁褓?
他这一怒真非同小可!
他用脚尖将柳条箱盖挑起扣上,复加一脚,恶狠狠跺将下去,那玩艺儿就报
销了。
母亲听到这番大响动,奔进里屋,骇然道:“我的小祖宗! 你要败家呀! ”
“我就是要败败这个家,谁让你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 ”当儿子的内心里那
种种忧烦愁怨,此时都变成气恼,嚣张地对自己的母亲大发作起来。
姚守义他是有点歇斯底里了! 他一步跨到chuáng头,双手握住上下chuáng的支铁,使
足劲往后一拉,就将双层铁chuáng从靠墙壁的地方拉开了两尺多。chuáng下那个对母亲说
来很重要的“仓库”的“门”仿佛被敞开了。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他要由着性子为了他的中学课本对母亲实行报复。他
的胸膛像一只高压锅,而他那些中学课本不过是米粒。虽然是米粒,但它堵塞了
高压锅的喷气阀,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顷刻就要爆炸了。
他挤到那两尺多宽的墙壁与chuáng之间的夹缝中去,弯下腰抓起一只还带有什么
商标的空瓶子,高高举起,狠狠摔下。
啪地一声,瓶子粉碎。
母亲尖叫道:“你疯啦?!”
“我叫你留着! ”又一只空瓶子被摔碎。
紧接着,一只破罐子碎了,一只破坛子碎了,第三只空瓶子碎了……
“我叫你留着! ”他一边机械地抓起,摔碎,一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叫你留着! ”——啪!
“我叫你留着! ”——啦!
“我叫你留着! ”——啪!
转眼间,瓶子、罐子、坛子的碎片遍布满地。
母亲懵懂了。母亲呆呆地瞧着对自己一向很孝顺的儿子,不晓得他为什么对
那些空瓶子破罐子之类发这么大火。
生了锈的破暖瓶壳被摔到了墙上,撞扁了掉在地上。
10
破鞋——棉的、单的、皮的、布的、塑料的,一只接一只,手榴弹似的,接
二连三从里屋飞到外屋。
“守义你是疯了呀! ……”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脸色都变白了。
儿子却分明进入了一种机械运动的亢奋状态。
他脸色发红,出汗了,双手捧起了一只不小的坛子。
“别……”母亲慌忙上前制止。
迟了。
一声重响,坛子碎成几片,满坛子的咸菜撒在各种碎片之间。
咸菜水溅到了他身上,脸上。也溅到了母亲身上,脸上。十几个咸萝卜疙瘩,
朝三面的chuáng底下滚去。
他顿时清醒了。
母亲惊骇至极地望着他。
他看着自己由性子一顿发作的结果,缓缓地将脸扭向了一旁。
母亲撩起衣襟,默默地拭着脸上的咸菜水。
母亲慢慢弯下腰,用手去抓咸菜,抓起了,一时又不知该放何处。
母亲无声地哭了。
母亲的眼泪使儿子感到了无比的羞愧。
他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懊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