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止步,向她侧转身,盯着她问:“你怎么比你母亲知道得还具体? ”
她诚实地回答:“我今天到师范学院去了。”
“去gān什么? ”父亲追问。
她犹豫片刻,依然诚实地回答:“我也想报考。”
“你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和我,或者和你母亲商议一下呢? ”
“我不愿和你们商议。”
一句更加诚实的话。
她想:无论父亲听了我的话多么不高兴,我今晚都要对父亲说实话。绝不用
半句假话欺骗他! 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机会,向父亲敞开心扉地长谈一次了。
返城后,她常常感到,自己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种种不协调的因素。起初她以为这
是由于自己过于敏感。后来经过细心观察得出了明确的结论——不是。妹妹有一
次无意识地对她说:“姐,自从你返城后,咱们家饭桌旁的笑谈少了,母亲无忧
无虑的时候少了,爸爸chuī黑管的时候少了,倩倩来的次数少了,哥哥呆在家里的
时候少了。我呢,向爸爸妈妈撒娇的时候少了。怕惹爸爸妈妈烦! ”妹妹的话更
进一步证实了她得出的结论。
她在北大荒的时候,确信全家人中,母亲是最爱她的。因为母亲给她写的信
最多,每一封信都很长,从工作到生活,从身体到个人问题,甚至包括女性的生
理卫生常识,方方面面,周周到到,每一封信中都充满了一位有知识有文化的母
亲对自己女儿的深爱。那时她常想,要是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能天天呆在母亲身边
多好! 母亲肯定会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女孩去爱的。兴许还会引起妹妹的嫉妒呢!
如今终于返城了,终于生活在母亲身边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
回事! 从她踏进家门的那一时刻起,她认为母亲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难以嫁出去的
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么小女孩! 关于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象,原来不过是
她自己编织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话! 她顶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不失时机地用“个
人问题”折磨她。是的,她简直认为,谁与她谈她的个人问题,谁就等于是在无
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个人经常用手指甲刮玻璃,发出刺耳的声音使她难以忍受
一样,形成了某种条件反she。以至于这个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么的微小动作,
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内不能找到一个被女人们统称为
“丈夫”的男人,母亲就会觉得她是这个家庭之中一个不成体统的成员。两年之
内也不能,母亲就会觉得她不但不成体统,而且有碍观瞻了。三年之内还不能,
母亲就会觉得她的存在简直是家庭的羞耻而厌弃她的。不,我绝不会在家里生活
三年之久的! 她常这么想。她已暗暗下了决心,一有工作,就离开家庭。她宁肯
去住任何单位的女工集体宿舍,不管条件多么低劣! 她不明白,儿子难娶,母亲
们心里会觉得负疚;女儿难嫁,母亲们心里会感到烦愁。这乃是所有母亲们的通
病,这乃是母亲们对自己女儿们特殊的责任感的质变,是母爱对儿子与对女儿们
不同的演化。有时她真想高声对母亲嚷叫:“我的‘个人’问题,与你有何相gān
? 没有男人爱我,难道是我的罪过?!”
弟弟原本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得有一年chūn节前,她写信告诉家里,因为种种
缘故,不能探家了。弟弟回信中写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块儿过chūn节! ”
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头。可信还没写,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她面
前了。那时弟弟还没转业,弟弟一见面就对她说:“姐,我只有半个月的假。全
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 所以我宁愿不在家里过chūn节,也要到北大荒来和你一
块儿过chūn节! 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样生活的了! 如今我终于可以
亲眼见到了。往后我一有机会,还要到北大荒来看你! ……”弟弟给她带来了许
多衣物、好吃的东西和营养品,使她又激动又感动地搂抱着弟弟哭了……
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记耳光。就是那一记耳光,伤了姐弟之
间的感情。她却并不后悔,因为弟弟侮rǔ了她。
那天,她在家里烦闷得闲呆不住,就离开家,到公园去看冰雕,接着去看电
影。电影没看完,又离开影院到江边去独自徘徊了许久。
回到家中,刚走入自己的房间,躺到chuáng上,弟弟就推开了她的房门,连门也
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夹着香烟,身子斜靠门框,望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说,又希
望她能够看出这一点,主动找个话题与他jiāo谈。
她当时却不愿与任何人jiāo谈任何话题。她觉得身体很疲惫,更准确地说,是
jīng神很疲惫。
她扭头看了弟弟一眼,皱起眉说:“别在我屋里抽烟,我讨厌烟味! ”
她这句话,实际上等于对弟弟下了逐客令,虽然她并没有这个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显的不悦。恰恰相反,弟弟竞认为她那句话也算是一个
话题,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gān吗对我这么反感呢? ”
她说:“我反感的是烟味! ”
弟弟说:“你自己明明也抽烟嘛! 我有好几次发现你背着爸爸妈妈偷偷抽烟
了! ”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弟弟绕到了chuáng这边,继续站在她跟前说:“姐你怎么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嘱
过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里来认识认识你,和你谈谈吗? 你也答应了。可
是今天人家都来了,你却不在家,让我的朋友们白等了你两个多小时! ……”
她不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希望弟弟立刻离开她的房间,使她心里感到安静
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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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却接着说:“姐,你知道社会上有些人如何议论你们返城知青么? 说你
们是狂热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识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 说你们的命运并不值
得同情,是历史对一代红卫兵的惩罚! 说许多入了党,当过领导者的女知青,是
‘卖身党员’,‘卖身gān部’,是用肉体换取政治资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
你们这样……”
不待弟弟说完,她猛地跃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记耳光!
弟弟捂着脸,吃惊地看着她。
她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门,喝道:“你给我出去! 你今后再对我说
这类话,我就把你当仇人! ……”
弟弟的手仍捂在脸上,向房门退去。退至门口,站住了,大声说:“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