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册_高阳【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高阳

  五十本卷子分为四束,当夜呈进御前,皇帝亲自浏览过一遍,分jiāo“读卷官”李囗、杜立德、冯溥三大学士,及翰林院掌院叶方蔼评阅。

  卷子看得非常仔细,首先是严绳孙的那一本,不曾完卷。“璇玑玉衡赋”未出:“省耕诗”应作二十韵,只做了八韵。

  这就不能不研究其中的道理了!考试那天,并不曾限定时间,而且以严绳孙的才学,何至于一首二十韵的五言排律都不能jiāo卷?

  “自是有意如此!”叶方蔼说,“严荪友本来就不愿就征;应考那天,自陈目疾,其实是托词,功令所关,我看是爱莫能助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于是严绳孙一卷首先被摈落。

  “这一卷有麻烦了!”冯溥面色凝重地说。

  其余三个人凑过去一看,卷子是施闰章的。此人是安徽宣城人,从小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成人;顺治六年中了进士,授职刑部主事。以后外放山东学政,转为西湖西道;居官的惠政极多,为百姓称颂为“施佛于”;公余之暇,喜欢用诗歌来教化部属黎庶,提倡文教,不遗余力。

  康熙六年,江西湖东、湖西两个道缺裁撤,施闰章失去了官职。卸任之日,所驻的临江百姓,倾城相送;环城的那条江,其清无比,当地百姓以为江水清如施闰章,命名为“使君江”,但这天的使君江却与施使君为难——一江上水涨,施闰章所坐的,他的朋友所送的船太轻,竟无法渡过。于是临江百姓争着去买当地所产的石膏,为他“压舱”,方得安然渡过。

  由于居官清廉,施闰章家居极苦,这十年赋闲的罪,实在不大好受,因此被征举后,以花甲之年,披一件老羊皮袄,单身就道。到了京师,向朋友借了钱,才能置办一副过冬的被褥。

  从这些地方看,可知这一次考试,对施闰章来说,得失索怀,所关不细,但偏偏就是他的卷子出了大纰漏。

  诗的结句用了“清夷”二字。称皇帝及八旗族为“夷”;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不然!”李囗独持异议,“这‘夷’是化险为夷的夷字,与四夷的夷无关。清是清平的清,亦不是指国号。望文生义,无非说天下太平,没有什么!”

  “不然。”冯溥胆小,“倘或说是借以隐she,这话就很难说得清楚了。我看还是弃置为妙!”

  “有卷如此,何忍言弃置二字?”

  “诚如叶学士所说,爱莫能助!”

  “只要有担当,如何不能相助。倘或皇上诘责,我独任其咎好了。”

  官位是李囗最高,既然他如此说,大家自然无话,把施闰章取在里面。

  这不过是其中有瑕疵的两卷,还比较容易处理;文字的高下优劣,见仁见智,大不相同,那就更费斟酌争议了。

  因为,第一,皇帝虽有搜罗山林遗贤,消除汉人反抗之意的用心,却更重的是选拔其才,以为国用。其次,这一次制科,虽有许多志行高洁之士,宁死不就,或者就征而不应试;应试而不望取中的,却也有许多热中的人,更多的是妒嫉的人,言词文字;往往语涉讥刺,如果选拔不慎。必致惹出许多闲是闲非,说是主司无眼,不配衡文;甚至造谣说是有意徇私——已经有这样一个谣言,主试四学士各拟诗赋两题,御笔点定李囗所拟的赋题,杜立德所拟的诗题;试期前一日,题目已经泄漏,说哪一个哪一个诗文,有如“宿构”,即是皮里阳秋的话。因此,四读卷官相约,取中的名次,必须彼此同意,这样,就很费工夫了。

  半个月过去,尚无动静,沉不住气的,便设法到各处打听。消息自然甚多,但人言人殊,大部分是由揣测而演变出来的谣言。

  又过了半个月,四读卷官,方始拟定名次;决定分为一等二十名;其余的列为二等,至于严绳孙未曾完卷,应否录取,奏请御裁。

  复奏以后,皇帝又亲自细阅全卷子,召见四读卷官,有所垂询。

  这时已经决定,凡是录取的,不论授何官职,都人“明史局”修史;因此,皇帝不拿一般科举的功令来看五十名“征士”;严绳孙的名字,早已简在帝心,他说:“史局不可没有这个人!”

  这就是严绳孙也录取了,换句话说,应试的五十人,无一不取。当然,严绳孙是“背榜”。

  “名次也还有斟酌的余地。”皇帝说:“诗赋的韵脚,亦是学问中很要紧的,何以都检点。赋韵且不论,诗韵则取在上上卷里的,亦有出入。你们看这一卷。”

  发下来的一本卷子是潘丰的,此人是江苏吴江人,也是个布衣;而应试的仍为“四布衣”,因为姜宸英原由叶方蔼与韩状元韩艹炎相约,共同列名荐举,谁知叶方蔼被宣人禁中,半月不得归家;韩艹炎久等没有消息,独自上书举荐,但已过了期限,所以未得应试,恰好江苏举到潘丰,便补足了“四布衣”的名称。

  潘丰这本卷子中,“省耕”诗上一个“宫”字上有朱笔圈出。李囗这才明白,他这首诗用的是“二冬”的韵,而“宫”字在“一东”

  无独有偶,另一本则以“二冬”的韵,误为“一东”,那本卷子是李来泰的,“逢”与“浓”字上亦有朱笔圈出。

  施闰章的“清夷”二字,皇帝倒不甚措意;但指出一个字错了,这个字是“旗”字,误书为“囗”;旗属“四支”,旅属“五征”,亦算出韵。

  李囗等人,自然引咎;并为犯错的人解释,说是“大醇小疵”,皇帝亦以为然。于是重新定了名次。上上第一名叫邵吴远,汤斌取在上上第二名。

  名次定了,便得授官,由吏部议奏。由于旗籍大官,对此冷淡;而汉人中存着妒忌之心的甚多,所以吏部不敢授以较好的职位,建议的办法,一共四条:

  第一、有官者各照原任官衔。

  第二、已中过进士、举人而未曾出仕,俱授职内阁中书。

  第三、贡生、监生、布衣,俱授职翰林院待诏。

  第四、未试而年老者,授职司经局正字。

  这四条办法奏达御前,皇帝颇为不满;诏谕煌煌,数百年未曾举行的盛典,落得这样的结果,何足为征士之荣,更失朝廷礼贤尊士的原意。因此召见有关大臣,面谕“再议”。

  于是再次商酌,尽翻前议,齐人翰林,一等第一名邵吴远授职读翰林院侍讲;以下汤斌、吴来泰、施闰章授职翰林院侍讲,此外援职为翰林院编修的十八人,授职为翰林院检讨的二十八人,合计五十名。另外来试而年老者,俱授职为内阁中书,准予回籍。

  点翰林是好难的事,三考出身,御笔亲点;十年寒窗的辛苦,未见得能够如愿,而五十征士,凭一赋一诗,半天的工夫,就能高坐清秘堂上,这就更使得未曾被荐的人,既妒且恨了。

  于是这五十新贵,被称为“野翰林”,而且有一首七律,流传众口,讥嘲李囗、杜立德、冯溥、叶方蔼四主司外,当然也要攻击“野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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