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斌这就算接了印,设首案望北磕头谢恩以后,立刻开始执行江苏巡抚的职务,在船上细看案卷。六天六夜工夫,赶到苏州,正式开印视事,第一件事是奏报到任日期,说是“自谓终老邱壑,蒙我皇上,召自田间,备员侍从”,五年之内,超擢为内阁学士,“自顾何人?遭逢圣主知遇之恩,直古罕闻,感激涕零,常终夜不寐。”这是实话,从清江浦下船起,他就曾有两天,彻夜治公。
在汤斌还不曾到任时,皇帝已在九月二十八,自京师启跸南巡,事先曾有诏旨,说明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了解民生疾苦;一是察看河工——皇帝从亲政以后,就以撤藩、治河、通漕之事,列为大政的首要,三藩之乱既平,皇帝决定要清除huáng河溃决之患。
这一次南巡,先由陆路南下,十月初六到济南,初八到泰安,登泰山巡览;然后由大路向南,过临沂在郯城驻跸。
这里是山东边境,已临近江苏,一面驿马飞报。汤斌与总督王新命,准备接驾;一面由河道总督靳辅,先期在郯城迎候,备皇帝顾问。
靳辅是汉军镶huáng旗人,与汤斌同一年人仕,但他是以“官学生”的资格,考取为国史院编修,由于勤慎奉公,升迁顺利,在康熙九年已当到安徽巡抚。
那时的huáng河自明朝万历年间,治河名臣潘季驯以“筑堤束水,借水攻河;蓄清扫huáng”的办法,整治安澜以后,已历时八十年,中经明末的大乱,河道失修,归仁堤、王家营一带决口,淮安、扬州两府的田地,淹没无数;接着桃湖县、高家堰等地,又溃决三十余处,淮水灌入运河,而huáng水则逆上至清水潭,清口变为陆地,徐州以东所谓“下河”所经的七州县,一片汪洋,加上滨临东海的宝应、兴化等地,灾区达十八州县之多。是清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水患。
河道总督王光裕治理无功,于康熙十六年解职,继任的就是靳辅。他带了一个幕友一起到任,此人名叫陈潢,字天一,杭州人,真所谓“学究天人”,饱读经世致用之书,冥想深思,周谘博访,对治河有独到的心得,然而怀才不遇,满腹牢骚,在北游途中,经过邯郸吕祖庙,想起huáng粱一梦的典故,在壁上题了一首诗,出语豪迈不凡,终于遇见了识家。
靳辅正膺新命,人觐后出京赴任,在邯郸由题壁一诗,邂逅陈潢,接谈之下,相见恨晚;于是罗致入幕,一起到了淮南,踏遍huáng、淮、运三河jiāo错的地区,白天跑得脚上起了水泡,晚上宿临时搭盖的茅蓬里,每每谈到深宵。陈潢对潘季驯的论理有极深的研究;认为前明自潘季驯去世以后的五十年,治河风气一变,不背寻求huáng河故道,顺势导引,以致下游淤塞,不能归海。上游则多宣泄于四旁支,水势虽缓,而淤塞的情况,愈来愈严重。为了通漕,往往又尽先疏溶旁支,舍本逐末,以致治丝愈棼。
因此,陈潢主张“顺河性”以为正本清源之计,如果有灾患,一定要研究成灾的原因,从根本上去着手。他不主张为了省钱,因陋就简,图一时的安逸,认为这一来河工堤防容易败坏,结果为节省反而làng费。他又认为治河无一劳永逸的可能,唯有用“谨小慎微”四个字,时时刻刻加以防备。如果有什么地方溃决,先巩固两面堤防,不使扩大,然后修复故道,从引河中疏引河水,归入正流。这些议论都非常平实,在急功好利的人看,是无法人耳的,但靳辅是讲求实效的人,知道他这些话是出于真知灼见,所以极其信任。
陈潢跟顾炎武是一样的心情、抱负,平时游踪所至,一定要访察“郡国利病”,早知huáng河下游,人海那一段的地形,此时陪着靳辅实地视察,同时广泛访问乡里父老,确实掌握了情况、提出了他的看法和做法。
“紫公!”靳辅号紫坦,所以陈潢这样叫他,“泰州、安丰、东台、临城这些地方,形如釜底,倘或溶深海口,就是打开一道缺口,一到cháo涨,海水倒灌,下游泛滥,上游亦无可宣泄,绝非长策。”
“是的。”靳辅深以为然,“我本来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应该港深海口,还是筑提束水,以攻海cháo。你现在这一说,我的主意定了!”
所定的主意,就是以筑堤为主,他在一天之中,拜发了八个奏折,提出了治理huáng河下游的全部计划,预定二百天完工,每天用民夫十二万三千。工程费总计二百十四万八千,筹措的方法是借征直转,江南、浙江、山东、江西、湖北各州县,康熙二十年钱粮的十分之一;工成以后,由涸出田亩及经过商船,分别纳费偿还。
皇帝同意靳辅的计划,但三藩之乱方炽,军务至上,部议动用民夫过多,会影响军务的需要,主张择要兴修,于是重拟计划,改为四百天完工,可以减少人力一半。皇帝批准了修正的计划,旨到之日,立即动工,其间因为经费超支,许多细节,有所修改,但筑堤的工程是成功的,山阳、高邮等七州县,慢慢地水都退去了,有田可耕了。
然而整个河工是长期的、艰苦的奋斗,所以至今不能说是完工。皇帝在郯城召见靳辅,一决定亲自到huáng河北岸去视察一番。“。
此时苏州正在忙着接驾,由王新命与汤斌会同主持。依照部里发下来的公文,苏州将是皇帝南巡驻跸的主要地点之一;由北面人城,需要开一条极宽的晔道。
“这一开,起码要拆除几千户人家的房子,”汤斌在实地勘察后,这样对王新命说,“事属万难,只好不开。”
“不开怎么行?”王新命大摇其头,“出警入跸,自古就是这样的定制,不开跸道,且不说有损天子的威仪,而且难保没有人犯跸,那时候怎么办?”
“保护圣驾,当然警戒要严密,与开跸道的关系不大。”
“怎说不大?”王新命指着鳞次栉比的人家说,“这里面随处可以藏jian隐究,万一疏虞,冷不防冲了出来,岂是儿戏的事?”
“王公!”汤斌这样说道,“拆数千民居,以开跸道,我总觉得期期不可。皇上此来,问民疾苦,不但早有上谕,且亦见诸行事,昨天有人来说:亲见皇上在高邮堤上,抚慰修堤的民工,圣德如天,或者反不以拆民居开跸道为然。王公,这一层请再思。”
细细一想,王新命的原意有些动摇了,他害怕的是责任,“如果皇上怪罪,何词回奏?”他问。
“有罪归我承当。王公。”汤斌很快地说:“若蒙诘责,请你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这一个疑难,总算由汤斌一肩承挑而解决,于是他即日就道,赶到淮安去接驾。船行的工夫,不肯白白消耗;实际上亦不容他有偷闲的机会,文案山积,就在船中处理;六天六夜,不曾上chuáng,看到倦不可当时,只合一合眼,不久又见他手中握笔,埋头于案牍之中了。
因此,一到淮安,被召人行宫时,皇帝大吃一惊,“汤斌!”他问,“你可是病了?”
“启奏皇上,臣顽躯粗健。”甲“那么,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此当是缺少睡眠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