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陇其诧异,“你前天晚上睡在哪里?”他问:“是有证人?”
“是!有证人。不过——”
“不要吞吞吐吐!”陆陇其拍一下惊堂本:“说!”
“小人是睡在姘头家。”张屠夫吞吞吐吐,“小人的姘头就是证人,只是——”他突然磕个头:“求青天大老爷不要问下去了。”
陆陇其暗暗点头,这个张屠夫还有点良心。他的姘头必是良家妇女,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还叫她来出乖露丑,所以不肯露来历。牧民之官,化俗成美,第一要养人的廉耻;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必追问。不过试还是要试他一试。
“张屠夫!”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你举不出证人,可就脱不得关系。这是人命重案,利害关系,你自己要想一想。”
张屠夫为难了,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不断眨动;好久,好久,皂隶都已等得不耐烦,喝道:“大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此一刻是他“天人jiāo战”之际,陆陇其要等他自己求得个结果,便对皂隶说道:“莫催他!让他自己回答。”
“大老爷!”张屠夫有些激动地答道:“小人领罪就是了!”
在做县官的,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当堂录案画供,案子就可定谳。但是,陆陇其已可断定,张屠夫绝不是凶手,一录了供,变成铁案如山,如何使得?因而吩咐:“且先押了下去,收监!”
一喳!“值堂的皂隶,齐声应诺。
管提牢的皂隶,却有话问,抢步出来,屈一膝跪在公案旁边,“请大老爷奇*书*电&子^书示下,”他说,“张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号监?”
这问得有理。张屠夫自愿领罪,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照规矩应下监禁死刑犯人的天字号监。但是,那一来就是脚镣手铐,日夜不松“戒具”;而且天字号的犯人,亡命之徒居多,张屠夫一关了进去,必受“牢头”欺侮。无辜让他受罪,于心不忍。
想了想,这样裁决:“此案疑窦尚多,还要提审。张屠夫单独监禁。”
单独监禁的用意是:陆陇其要教刑房书办到狱中去探询真情,刑房书办一共三名,比较善良的是一个姓李的;陆陇其退堂以后,立刻把李书办找到签押处,研究案情。
“你看,这张屠夫像不像凶手?”
“很难说!”李书办答道:“看样于不像。”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是从验尸看出来的。”李书办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死者共有十七处刀伤,前脑后背都有,致命一刀在左下rǔ。如果张屠夫是凶手,伤处不会这么多。记得五年前有件命案,凶手是屠夫;被杀的,只有两处伤,咽喉要害上一刀,右腕一刀——这一刀是放血,完全是杀猪手法。”
陆陇其深深点头,“第二呢?”他问。
“第二是凶器。屠夫多用牛耳尖刀,伤口里窄外宽;现在这姓徐的伤口,里外一样,大概一寸二三分宽,凶器是两面开锋的匕首。”
“这么说,我的看法不错了。”陆陇其欣然地,“我不曾冤枉了他”
然而李书办却是忧形于色,“大老爷!”他说,“这缉凶的事很麻烦。既然有人承认,大可定案。”
“诬良为盗,断乎不可!”陆陇其说;语气平静,但显得极其坚决。
李书办也料到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这位县大老爷的脾气,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必再争。争也无用,只谈难题好了。
“照现在的样子看,是要另行缉凶了。”
“当然!”陆陇其说:“你立刻传知捕快,今天就要动手。我也不立限期。要他们实心查缉,莫待我说出追比的话来!”
捕快缉盗,亦有追比的办法,五日一比,要打屁股;倘若是关系重大,譬如过往的达官,本地的巨室被盗,是非破不可的案子而破不了,那就要连累家族,或者老父,或者爱子,为县官暂时拘禁,直待破案,方始释放。于是情急无奈,便有种种jiāo代公事的黑幕发生,或者张冠李戴,把这一案的犯人,移到另一案顶名认罪;或者抓来无辜的百姓,有意诬赖,bī打成招。县官明知其事;为了自己的考成,也就马马虎虎了结;还有些则以手法高明,连县官都被瞒过了的,但在陆陇其面前,那是妄想!
曾有这样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欠下两年钱粮,自己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陆陇其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殡葬花费,闹了很大的亏空;最后又遭回禄,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只是讲法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陆陇其无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爷!”姓余的再一次哀恳,“无论如何再宽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凑足了钱来jiāo代清楚。”
“到时候不jiāo呢?”
“我不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只求大老爷宽限,到时候一定jiāo。我已经想到法子,却要几天工夫去办。”
看他神情诚恳。陆陇其准了他的请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两年通欠,如数完清。换了别的县官,有此圆满结果,当然高兴;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传上堂来,说几句嘉许的温语,就算是能体恤民艰的好官。但陆陇其却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贼!”他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没有;我晓得你穷,也没有亲友可以帮忙。我问你,不是作贼去偷,哪里来的钱?”
听这一问,姓余的神色惨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爷在我们嘉定做县官,哪个敢窃盗?这钱绝不是偷来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来的?”
姓余的低头不答,却有眼泪掉落在地,这明明是有隐情!陆陇其心想,不bī他一bī,不会吐实。
“哼!”他冷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的钱,来路清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变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声,“大老爷,我实说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卖女儿的钱!”
这一下害得陆陇其也是颜色大变,放缓了声音说:“你女儿多大,卖给哪家?细细说给我听。”
姓余的无法从容陈述,哽咽着说了个大概,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了钱粮征收不足,便要连累“大老爷”的“考成”,于“前程”有碍,因此,将女儿卖给了邻家的儿子。卖得的钱,也不过刚刚够完速欠,因为邻家的境况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为了免于受责,而是不忍连累县官的“考成”;陆陇其心里越发难过,也就越发不能不问个清楚。
“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