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陶式玉,循其越职言事,奉旨下问,臣亦就疏论疏,以方今求言之时,越职罪似可宽。殊不思汉臣疏内各款,皆抄录旧文,语多浮泛;惟是皇上谕教皇太子,何等jīng详?以臣何咎,辄敢妄议,臣不能请旨严究真倩,使狂妄小臣,幸辶官国宪,臣罪何辞?
这样说法,是违反汤斌本意的,但因董汉臣的原疏中,隐然有指皇帝纵容太子失教之意,而储位关乎国本,如以为董汉臣所指不错,则必将兴起大狱,这正是明珠、余国柱等人所希望的。汤斌自觉一身无所惜,但动摇国本,危及朝局的事,是他绝不肯做的,同时董汉臣亦将不保首级,所以不能不这样痛斥“小臣”,来解消一重绝大的隐忧。
复奏疏的结论是,“自谓言动轻率,衍过多端”,惟有“席藁待罪,请听皇上处分”。
这个奏疏一上,皇帝尚无处置,却以耿介上了个奏折,“引疾乞休”以致节外生枝,为詹事对正詹尹泰的弹劾,说他“侥幸求去,实无痼疾”,当时也劾指汤斌所荐非人。这样复杂的情势,更以第三者的介人,益发搞得严重。
这个人名叫达哈塔,原是汉人,姓佟,入旗的汉人,照例在汉姓之下加“佳”氏,所以姓佟佳氏,他是原属多尔衮的正白旗籍,以翻译进士出点,当到吏部尚书,亦为东宫辅保之一,一则为汤斌、耿介不平,再则亦不愿卷人漩涡,所以上疏说道:“臣奉命辅导东宫,数日之内,负罪实多,以汤斌、耿介不能当其任,况庸陋如臣?乞准解退。”
这一下皇帝大为困扰,但亦愿采取独断独行的办法,只有将有关此事的奏疏,一并jiāo吏部议复,复奏是汤斌、耿介、达哈塔俱应“革职”。
“耿介是东宫师傅,来了不多日子,革职回乡,这变得对不起人了!”皇帝深体人情,这样对吏部尚书李之芳说:“革职改为免职。他本是道员,以原品休致好了。”
李之芳原是承受明珠的指使,本无意与耿介为难,自然连声称是。
“汤斌与达哈塔,改为降五级留任。”皇帝又说,“汤斌原有些错,眼前略示薄惩,将来我自有恩典。”
虽然皇帝相当宽大,但明珠、余国柱、徐乾学、王鸿绪等人,却是大失所望,认为这样一个“大题目”都扳不倒汤斌,将来怕更难措手。需要再接再厉,再找一个题目,非把汤斌治倒了不可。
这个消息传到汤斌耳中,他不免叹息,汤夫人也知道这些情形,看他力疾从公,身体愈来愈坏,忍不住在侍奉汤斌的时候,要劝一劝他。
“你的做官,办公事,我从来不敢gān预,如今必得要说了。”汤夫人问他:“你做官做得这么苦,到底为了什么?”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你也应该懂啊?”
“我懂,”汤夫人说,“不过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是升平盛世,又不是刘皇叔在白帝城驾崩,诸葛武侯独力撑持,扶保幼主的情形可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两句话用不着。”
汤斌不作声,但口中无语,心头有感,而且感触不止一端,但他的性情是从来不知天下有所谓“苦”之一字的人;也不是有意求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在苏州的时候,chūn天他每天采巡抚衙门后园野生的荠菜佐餐;他的长子汤溥实在于心不忍,便劝他说:“爹爹,何必如此自苦?”
起先他戚然不答,说得次数多了,他才吐露他的本心:“你们祖母未殉难之前,每天所食,粗粝不堪,今天我幸而略有成就,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终天之恨,无由弥补,如果稍涉奢逸,我就不能安心。这些野生的荠菜之类,都是你祖母在流寇猖狂的那两年常吃的东西,我无可一日或
然而生母虽死,继母犹存,轩大夫人虽比他大不了几岁,毕竟名分是母亲,他想到复起服官,外则封疆,内则八卿,亦可说是位极人臣,轩太夫人应该是丫头老妈子一大堆跟在左右。然而从无一日的迎养,抚心自问,深为不安,如今又接得家书,说轩太夫人体弱多病,去日无多,应该及时告退回乡,稍稍承欢,才是为人子的道理。想到这里,端然动了归思。
汤夫人也赞成他辞官,颐养轩太夫人还在其次,汤斌本人的病就很多,必须有个较为清静的环境来调养。因此汤斌在她的极力劝说之下,亲自动笔,上奏陈情;这个奏折的事由是:“圣息高厚未报,微臣积病日深,谨披沥吁陈,祈赐解任回籍,以免旷职”;以下分作五段,第一段叙恩遇:
教里草茅愚陋,谬荷圣恩,起自田间。优擢侍役,三年谋幄,五月纶扉,星豉频屑,涓氵矣莫报。三吴繁剧之地,尤非薄窃所堪,桔据不遑业胜叠见,岂期未承严谴,复邀旷典,入侍青宫,宠遇之隆,无以加矣!
第二段叙病况:来巨草木寸质,年逾六旬,jīng力衰惫,心血久枯,自六月内,胃部作痛,过服克伐之剂,元气益复虚损,饮食呕吐,怔忡健忘,神思恍惚,头目眩晕,因惩至上心切,犹qiáng事药饵,力疾趋朝,冀追省德愆,薄收复效,不意于八月初七等日,呕血数次,病遂增剧,痰火上升,虚烦喘急,闻人声则惊惧,感微风则战惧,辗转chuáng褥,形体仅存。
皇帝看到这里,恻然心伤,略停一停再看下去,下面是叙他母亲的病状:
臣继母素禀怯弱,夏月得家书,忽感半身不遂之症,臣方寸已乱;八月初十日复接家信,言臣母病至委顿,四肢拘挛,转侧须人,昼夜涕泣,思臣一见面,臣闻之肝肠迸裂,呕血几绝。按京臣省亲,具有定例,臣不敢破例请假,惟是巨病势危,万万不堪供职,仰祈我皇上圣心垂怜,赐臣解任回籍,庭母子得一相见,倘臣母得保余年,臣溘然长逝,亦无所恨。
于是,皇帝朱笔亲写一道慰留的手谕,命侍读学士德格勒去颁示。德格勒是旗人,跟李光地同年好友,旗人深通汉文的不多,所以德格勒自视甚高,平时最喜欢放言高论,批评别人的学问文章,但对汤斌是相当佩服的,所以皇帝派了他这样一个差使。
等到摆设香案,跪听宣谕以后,汤斌的心情相当复杂,感激与失望jiāo并,而继母的病况,颇为严重,考虑再三,还是要上奏辞官。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着笔,皇帝倒先传旨召见了,“汤斌,”他说:“我知道你纯孝,视继母如生母,不过你又何忍舍我而去。我如今有个两全之计,我赐你一座住宅,你把你的继母,接了来奉养,不就行了吗?”
皇帝是想得很好,无奈事实上办不到,因为轩太夫人病势很重,长途跋涉,极其劳累;加以汤斌又绝不愿利用大臣的地位,要求沿途地方官办供应,瘦驴破车,jī声茅店,从河南一路颠簸到京师,非送掉老命不可,而且轩太夫人足迹不出里门,也未见得能服京师的水土,所以汤斌坚辞不受。
“臣母已老,万不能来。”他磕着头说:“皇上不舍臣远离阙下,臣请解职回乡,省母以后,仍旧回京。明史大事,臣愿效余生,以白衣暂领史局。伏乞皇上天恩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