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当然,如今有钱的中国人多了。他们从西方学来的方式是在大饭店里包房间。这方式高级了许多,但据我看来,仍有些类似偷情。姑且先不论那是婚前恋,还是不怎么敢光明正大的婚外恋……

  城市人口的密度是越来越大了,城市的自由空间是越来越狭小了。情爱在城市里如一柄冬季的雨伞,往哪儿挂看着都不顺眼似的……

  相比于城市,农村真是情爱的“广阔天地”呢!

  情爱放在农村的大背景里,似乎才多少恢复了点儿美感,似乎才有了诗意和画意。生活在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当然永远也不会这么感觉。而认为男的穿得像绅士,女的穿得很新cháo,往公园的长椅上双双一坐,耳鬓厮磨;或在咖啡屋里,在幽幽的烛光下眼睛凝视着眼睛,手握着手,那才有谈情说爱的滋味儿啊!

  但一个事实却是——摄影、绘画、诗、文学、影视,其美化情爱的艺术功能,历来在农村,在有山有水有桥有林间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的背景中和环境里,才能得以充分地发挥魅力。

  艺术若表现城市里的情爱,可充分玩赏其高贵,其奢华,其绅男淑女的风度气质以及优雅举止;也可以尽量的煽情,尽量的缠绵,尽量的难舍难分,但就是不能传达出情爱那份儿可以说是天然的美感来。在城市,污染情爱的非天然因素太多太多太多。情爱仿佛被“克隆”化了。

  比之“牛郎织女”、“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中的爱情其实是没有什么美感的。缠绵是缠绵得可以,但是美感无从说起。幸而那爱情还是发生在“园”里,若发生在一座城市的一户达官贵人的居家大楼里,贾宝玉整天价乘着电梯上上下下地周旋于薛林二位姑娘之间,也就俗不可耐了。

  无论是《安娜·卡列尼娜》,还是《战争与和平》,还是几乎其他的一切西方经典小说,当它们的相爱着的男女主人公远离了城市去到乡间,或暂时隐居在他们的私人庄园里,差不多都会一改压抑着的情绪,情爱也只有在那些时候才显出了一些天然的美感。

  麦秸垛后的农村青年男女的初吻,在我看来,的确要比楼梯拐角暗处搂抱着的一对儿“美观”些……

  村子外,月光下,小河旁相依相偎的身影,在我看来,比大饭店包房里的幽会也要令人向往得多……

  我是知青的时候,有次从团里步行回连队,登上一座必经的山头后,蓦然俯瞰到山下的草地间有一对男女知青在相互追逐。隐约地,能听到她的笑声。他终于追上了她,于是她靠在他怀里了,于是他们彼此拥抱着,亲吻着,一齐缓缓倒下在草地上……一群羊四散于周围,安闲地吃着草……

  那时世界仿佛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仿佛他们就代表着最初的人类,就是夏娃和亚当。

  我的眼睛,是唯一的第三者的眼睛。回到连队,我在日记中写下了几句话:

  天上没有夏娃,

  地上没有亚当。

  我们就是夏娃,

  我们就是亚当。

  喝令三山五岳听着,

  我们来了!……

  这几句所篡改的,是一首“大跃进”时代的民歌。连里的一名“老高三”,从我日记中发现了说好,就谱了曲,于是不久在男知青中传唱开了。有女知青听到了,并且晓得亚当和夏娃的“人物关系”,汇报到连里,于是连里召开了批判会。那女知青在批判中说:“你们男知青都想充亚当,可我们女知青并不愿做夏娃!”又有女知青在批判中说:“还喝令三山五岳听着,我们来了!来了又怎么样?想gān什么呀?”

  一名男知青没忍住笑出了声,于是所有的男知青都哈哈大笑。

  会后指导员单独问我——你那么篡改究竟是什么意思嘛?

  我说——唉,我想,在这么广阔的天地里不允许知青恋爱,是对大自然的一种白白làng费。

  爱情或曰情爱乃是人类最古老的表现。我觉得它是那种一旦框在现代的框子里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东西”。城市越来越是使它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框子”,它在越接近着大自然的地方才越与人性天然吻合。酒盛在金樽里起码仍是酒,衣服印上商标起码仍是衣服。而情爱一旦经过包装和标价,它天然古朴的美感就被污染了。城市杂乱的背景上终日流动着种种qiáng烈的欲望,情爱有时需要能突出它为唯一意义的时空,需要十分单纯又恬静的背景。需要两个人像树、像鸟、像河流像云霞一样完全回归自然又享受自然之美的机会。对情爱,城市不提供这样的时空、背景和机会,城市为情爱提供的唯一不滋扰的地方叫做“室内”。而我们都知道“室内”的门刚一关上,情爱往往迫不及待地进展着什么。

  电影《拿破仑传》为此作了最jīng彩的说明:征战前的拿破仑忙里偷闲遁入秘室,他的情人——一位宫廷贵妇正一团情浓地期待着他。

  拿破仑一边从腰间摘下宝剑抛在地上一边催促:“快点儿!快点儿!你怎么居然还穿着衣服?要知道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是的,情爱在城市里几乎成了一桩必须忙里偷闲的事情,一件仓促得粗鄙的事情。

  所以我常想,农村里相爱着的青年男女们,有理由抱怨贫穷。有理由感慨生活的艰辛。羡慕城里人所享有的物质条件的心情,也当然是最应该予以体恤的。但是却应该在这样一点上明白自己们其实是优于城里人的,那就是——当城里人为情爱四处寻找叫做“室内”的那一种地方时,农村里相爱着的青年男女们却正可以双双迈出家门。那时天和地几乎都完全属于他们的好心情,风为情爱而chuī拂,鸟儿为情爱而唱歌,大树为情爱而遮荫,野花为情爱而芳香……那时他们不妨想象自己们是亚当和夏娃,这世界除了相爱的他们还没第三者诞生呢。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和一个姑娘相爱已三年了。由于没住处,婚期一推再推。

  他曾对我抱怨:“每次和她幽会,我都有种上医院的感觉。”

  我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会产生那么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你想啊,总得找个供我俩单独待在一起的地方吧?”我说:“去看电影。”他说:“都爱了三年了!如今还在电影院的黑暗里……那像gān什么?不是初恋那会儿了,连我们自己都感到下作了……”

  我说:“那就去逛公园。秋天里的公园正美着。”

  他说:“还逛公园?三年里都逛了一百多次了!北京的大小公园都逛遍了……”

  我说:“要不就去饭店吃一顿。”

  他说:“去饭店吃一顿不是我们最想的事!”

  我说:“那你们想怎样?”

  他说:“这话问的!我们也是正常男女啊!每次我都因为找个供我俩单独待的地方发愁。一旦找到,不管多远,找辆‘的’就去,去了就直奔主题!你别笑!实事求是,那就是我俩心中所想嘛!一完事儿就彼此瞪着发呆。那还不像上医院么?起个大早去挂号,排一上午,终于挨到叫号了,5分钟后就被门诊大夫给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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