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低等生活状态中的民众,他们作为人的尊严却断不可以便被论为低等。恰恰相反,比如雨果笔下的冉·阿让。他的心灵,比权贵者高贵,比富贵者高贵。
权贵者富贵者与“贱民”们遭遇的“情节”,历史上多次发生过。那是人类社会黑暗时期的黑暗现象。“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是黑暗的丑陋的不公正的人类现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样是。
一以权贵而比照贫“贱”,一以富贵而比照贫“贱”。萧伯纳说:“不幸的是,穷困给穷人带来的痛苦,一点儿也不比它给社会带来的痛苦少。”
限制权贵是比较容易的,人类社会在这方面已经做得卓有成效。消除穷困却要难很多,中国在这方面任重而道远。
约翰逊说:“所有证明穷困并非罪恶的理由,恰恰明显地表明穷困是一种罪恶。”
穷困是国家的溃疡。有能力的人们,为消除中国的穷困现象而努力呀!
富贵是幸运。富者并非皆不仁。因富则善,因善而仁,因仁而德贵者不乏其人。他们中有人已被著书而传,已被立碑而纪念。那是他们理应获得的敬意。
相反的现象也不应回避——富贵者或由于贪婪,或由于梦想兼而权贵起来,于是以富媚权,傍权不仁,傍权丧德,此时富贵者反而最卑贱。比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去贿相府时就一反富贵者常态地很卑贱。同样,受贿的权贵斯时嘴脸也难免卑贱。
全部人类道德的最高标准非其他,而是人道。凡在人道方面堪称榜样的人,都是高贵的人。故我认为,辛德勒是高贵的。不管他真否曾是什么间谍,他已然高贵无疑了。舍一己之生命而拯救众人的人,是高贵的。抗洪抢险中之中国人民子弟兵,是高贵的。英国前王妃戴安娜安抚非洲灾民,以自己的足去步雷区,表明她反战立场的行为,是高贵的。南丁格尔也是高贵的。马丁·路德·金为了他的主张所进行的政治实践,同样是高贵的。废除黑奴制的林肯当然有一颗高贵的心。中国教育事业的开拓者陶行知也有一颗高贵的心。人类历史中文化中有许多高贵的人。高贵的人不必是圣人,不是圣人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是高贵的人。有一个错误一直在人类的较普遍的意识中存在着,那就是以权、以富、以出身和门第而论高贵。
文明的社会不是导引人人都成为圣人的社会。恰恰相反,文明的社会是尽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会。文明的社会也是人心低贱的现象很少的社会。人心只有保持对于高贵的崇敬,才能自觉地防止它趋利而躬而鄙而劣,一言以蔽之,而低贱。我们的心保持对于高贵的永远的崇敬,并不至于便使我们活得不自然而又不自由。事实上,人心欣赏高贵恰是自然的,反之是不自然的,病态的。事实上,活得自由的人首先是心情愉快的人。
《悲惨世界》中的沙威是活得不自然的人,也是活得不自由的人。他在人性方面不自然,他在人道方面不自由,故他无愉快之时,他的脸和目光总是yīn的。他是被高贵比死的。是的,没人bī他,他只不过是被高贵比死的。
贵与“贱”是相对立的。在社会表征上相对立,在文明理念上相平等;在某些时候,在某些情况下,则相反。那是贵者赖其贵的表征受检验的时候和情况下,那是“贱”者有机会证明自己心灵本色和品质本色的时候和情况下。权贵相对于贫“贱”应贵在责任和使命,富贵相对于贫“贱”应贵在同情和仁爱。贫“贱”的现象相对于卑贱的行为是不应受歧视的,卑贱相对于高贵更显其卑贱。
有资格尊贵的人在权贵者和富贵者面前倘巴结逢迎不择手段不遗余力,那就是低贱了。低贱并非源于自卑,因为自卑者其实本能地避权贵者避富贵者,甚至,也避尊贵者。自卑者唯独不避高贵,因为高贵是存在于外表和服装后面的。高贵是朴素的,平易的,甚至以极普通的方式存在。比如《悲惨世界》中“掩护”了冉·阿让一次的那位慈祥的老神父。自卑者的心相当敏感,他们靠了自己的敏感嗅辨高贵。当然自卑而极端也会在人心中生出邪恶。那时人连善意地帮助自己的人也会嫉恨,那时善不得善报。低贱是拿自尊去换利益和实惠时的行为表现,低贱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就简直是下贱了。
贫“贱”是存在于大地上的问题,所以在大地上就可以逐步解决。
卑贱、低贱、下贱之贱都是不必用引号的,因为都是真贱。真贱是存在于人心里的问题。也是只能靠自己去解决的问题。
7.敬畏为何在中国水土不服?
畏是连动物也有的表现。畏极于是害怕,怕极于是恐惧。
畏之表现,不敢轻意冒犯耳。
此点在动物界,比在人类社会更加司空见惯。因所谓动物界,乃杂类同属。而人类的社会,毕竟是同类共处。
在动物界,大到虎豹狮熊,象犀鳄蟒,小到蜈蝎螳螂,甲虫蝼蚁,若遭遇了个碰头对面,倘都是不好惹的,并且都本能地感到对方是不好惹的,便相畏。常见的情况是,彼此示威一番之后,各自匆匆抹身而去。
在人类,这种情形每被说成是——各自心中掂量再三,皆未敢轻举妄动,明智互避。
确乎,此时之互避,实为明智选择。
但如果一方明显qiáng势,一方明显弱势,那么无论在动物界还是在从前的人类社会,后者之畏,不必形容。
为什么要qiáng调是从前的社会呢?
乃因从前的社会,人分高低贵贱的种种等级。这一种分,延及种族、姓氏与性别。小官见到大官、大官见到皇帝乃至皇亲国戚,也是不可能不畏的。在种族歧视猖獗时代的美国,黑人远远望见白人,通常总是会退避开去的。大抵如此。
在特别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畏是人类社会的潜规则,也是人类心理的一种遗传基因。故那时的“民”,快乐指数是很低的,须活得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因为他的天敌不但有动物界凶猛邪毒的大小诸类,还有天降之灾,更有形形色色自己的同类。“宦海多厄”、“如履薄冰”、“官大一级压死人”、“伴君如伴虎”,这些文言俗语,或是受畏压迫的官们的自白,或是看得分明的非官场人士们的观察心得。官们尚且活得如此不潇洒,百姓们又哪里来的多少快乐呢?故很久很久以前的“民”,又被称为“草民”、“愚民”、“贱民”。不仁的权贵者可践踏也,可羞戏也,可欺rǔ也。
现代了的人类社会的标志之一是人格的互尊,人权的平等。人格是译语,最直接的意思其实是“界”,暗示着彼人也,吾亦人也,同属“人”界,勿犯于我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天赋人权”,人皆站在同一地平线上。
由是,在人类的社会中,人畏人的现象,便渐渐少了许多。
人遭动物的进攻和伤害的几率少了,人对自然灾害的预知能力提高了,抗击能力增qiáng了,控制能力加大了。人对人的畏,如上所述,也几乎全变成历史记忆了——那么,人是否就可以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