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说:“往后还咋办?还咋办……”
……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
她一边坐起来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看出那是让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口气,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检查出来已很严重,地里的活儿是根本gān不了啦,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
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赌气又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他这个gān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事。接着问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吗?”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夸了他一句。
玉顺嫂也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便耽误你点儿时间,这会儿就替我把遗嘱写完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以及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22万多元钱,20万留给她的儿子,1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1万元办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gān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修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堪忧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里,将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希望由你这位作家替她写遗嘱,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的。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代人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人匆匆来了,他们说玉顺嫂死在炕上。
朋友说:“我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红了。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也凑钱替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诉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怕被她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时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
葬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gān妈留给我的那份儿钱,我该跟谁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路边草丛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场秋雨一场寒……
5.这个时代的“三套车”
我这个出生在哈尔滨市的人,下乡之前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哈尔滨的动物园里没有。据说也是有过一头的,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我下乡之前没去过几次动物园,总之是没见到过真的骆驼。当年中国人家也没电视,便是骆驼的活动影像也没见过。
然而骆驼之于我,却并非陌生动物。当年不少男孩子喜欢收集烟盒,我也是。一名小学同学曾向我炫耀过“骆驼”牌卷烟的烟盒,实际上不是什么烟盒,而是外层的包装纸。划开胶缝,压平了的包装纸,其上印着英文。当年的我们不识得什么英文不英文的,只说成是“外国字”。当年的烟不时兴“硬包装”,再高级的烟,也无例外地是“软包装”。故严格讲,不管什么人,在中国境内能收集到的都是烟纸。烟盒是我按“硬包装时代”的现在来说的。
那“骆驼”牌卷烟的烟纸上,自然是有着一头骆驼的。但那烟纸令我们一些孩子大开眼界的其实倒还不是骆驼,而是因为“外国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国的东西,竟有种被震撼的感觉。当年的孩子是没什么崇洋意识的。但依我们想来,那肯定是在中国极为稀少的烟纸。物以稀为贵。对于喜欢收集烟纸的我们,是珍品啊!有的孩子愿用数张“中华”、“牡丹”、“凤凰”等当年也特高级的卷烟的烟纸来换,遭断然拒绝。于是在我们看来,那烟纸更加宝贵。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亲自杀了。正是由于“骆驼”牌的烟纸祸起萧墙。他的一位堂兄在国外,还算是较富的人。逢年过节,每给他寄点儿东西,包裹里常有几盒“骆驼”烟。“造反派”据此认定他里通外国无疑……而那男孩的母亲为了表明与他父亲划清界限,连他也遗弃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当年一看到“骆驼”二字,或一联想到骆驼,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来。
后来我下乡,上大学,在10年左右的时间里,竟再没见到“骆驼”二字,也没再联想到它。
落户北京的第一年,带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动物园,我才见到了真的骆驼,数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极安静极闲适的样子,像是有骆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却分明被养懒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饮不食还能够长途跋涉的毅忍jīng神和耐力了。那一见之下,我对“沙漠之舟”残余的敬意和神秘感dàng然无存。
后来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车行于荒野时,又见到了骆驼。秋末冬初时节,当地气候已冷,吉普车从戈壁地带驶近沙漠地带。夕阳西下,大如轮,红似血,特圆特圆地浮在地平线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声说:“看,看,野骆驼!”
于是吉普车停住,包括我在内的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朝窗外望。外边风势猛,没人推开窗。三匹骆驼屹立风中,也从十几米外望着我们。它们颈下的毛很长,如美髯,在风中飘扬。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动物园里见到的同类,峰向一边软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头,姿态镇定,使我觉得眼神里有种高傲劲儿,介于牛马和狮虎之间的一种眼神。事实上人是很难从骆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种自以为是的感觉,大约是由于它们镇定自若的姿势给予我那么一种印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