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第二天,苏联那边的哨所升起了语旗,要求与我们会晤。我们的民兵没有拒绝。会晤时,他们那几个驻守哨所的边防士兵向我们提出严正抗议——认为这是边境挑衅事件。

  军人和老百姓是不一样的,军人有军人的思维,他们的思维是另一个世界,普通百姓是很难进入他们那个世界的,无论是我们的百姓还是他们的百姓。

  会晤在江中间进行。双方百姓围拢观看。我们的民兵向他们的士兵解释不清,挺被动。双方百姓,当然都替双方的会晤者助威,阵势有些紧张。队长感到事态颇严重,请姚医生骑马去向公社汇报。姚医生没听队长的,穿着白大褂赶到了现场,用俄语向他们的百姓大声说了一通什么。他们听罢,一个个在胸前画起十字,并且喃喃有声,尔后,便四散离去,也把他们的士兵拉扯走了。那几个苏联士兵有些尴尬,也分明恼羞成怒,这从他们被拉扯走时,投向姚医生那种记恨的目光看得出来。

  一场边境风波总算平息。

  队长问姚医生:“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笑笑,又像刚才面对苏联百姓时那般,拿着一张红纸振振有词地念道:

  “仁慈的上帝啊,博爱的大地之母,怜悯我们吧,我们的孩子整夜啼哭不眠,品格高尚的男人们和心肠善良的女人们啊,请为我们祈祷吧,祈祷我们的孩子睡眠安详。上帝将怜悯我们,上帝也将赐福你们。”

  我们听罢,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连刘栓也嘿嘿笑起来。

  “刘栓,我没篡改原意吧?”姚医生一本正经地问。

  “没,没哩……”刘栓不自然地打着哈哈。

  我们又笑。队长也笑。

  “有什么好笑的?”姚医生却倏地变了脸。

  “刘栓,你过来。”他冷冷地看着刘栓。

  刘栓心虚地走到了他跟前。

  “啪”他狠狠打了刘栓一耳光,然后猛转身,扬长而去……

  刘栓可是个“无懈可击”的贫农。

  那天晚上,我在刘栓家给他的大孩子补课。他那小孩子哇哇啼哭,两口子怎么哄也哄不好。

  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坑沿,垂泪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姚所长怕是请都请不来了……”

  刘栓耷拉着脑袋坐在女人身旁,一口接一口吸烟。

  我有点怜悯他们了,更准确地说,是怜悯那孩子。孩子的嗓子都哭哑了。

  我说:“我去替你们把姚医生请来吧。”

  刘栓一下抬起头,问:“能请得来吗?”

  我说:“能。”心里却没多大把握。我们几个“插兄插妹”中,数我和他接触最少。也许他对刘栓的火气还没消,谁知他会不会给我面子?

  我站起身刚要出门,姚医生却进来了。

  他一句话不说,也不理刘栓,打开医药箱,装上预先消过毒的针头,抽了药,就给孩子扎针。

  扎针后,孩子哭得更凶了。

  那女人呐呐地说:“姚所长,你要是还没消气,就再打刘栓一顿……”

  刘栓侧脸探过头去,低声下气地说:“给你打吧。”

  “再打你一顿我也不解气的。”他口气生硬地说,推开刘栓的头,从女人怀中抱过孩子,来回踱着,轻轻拍哄,一边低声唱:

  夜是已经降临了,

  我的孩子快快睡吧,

  听我唱着歌,

  唱着你将来的命运,

  你远大前程,

  我的孩子快快成长快快长大啊,

  快为我们祖国努力,

  表现你自己,

  将那纪念功绩的勋章,

  挂在你胸前啊。

  夜是已经降临了,

  孩子快快安眠吧,

  伟大的生命无限前程正等待着你……

  要么是他的歌声具有奇妙的安宁作用,要么是那孩子对歌声具有先天的感应功能,孩子竟渐渐停止了啼哭。他继续拍着唱着,孩子终于在他怀中睡着了。

  他示意那女人铺好小褥,摆好小枕头,轻轻地将孩子放下,替孩子盖上了小被,又掏出自己的手绢,拭去孩子额头哭出的汗珠。

  刘栓用讨好的口气对他的女人说:“你跟姚医生好好学着点,就是这么哄孩子才行。”

  他瞪了刘栓一眼,说:“哪条法律规定,哄孩子只是女人的事?”又转身问我:“你听到过这么一条法律吗?”

  我立刻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刘栓红了脸,吭吭哧哧地说:“我……不会唱呀……”

  “不会唱,还不会哼?”

  刘栓láng狈起来。他女人得意地窃笑了。我也转过脸去,使劲抿住嘴。

  “我到外面劈柴去。”刘栓借故脱身。

  “先别走。”姚医生叫住他,问:“你想不想戒酒?”

  刘栓回答:“想倒是想啊,可戒不了哇……”

  “想戒就能戒得了。”姚医生说着,从医药箱里拿出一只保温杯,取下盖,递向刘栓,诱惑地说:“这是我配的戒酒良方,不少酒鬼服了,都滴酒不沾了。你把它喝下去,它不但有戒酒的功能,还有qiáng身壮体的作用呢。”

  “这……”刘栓犹豫。

  “接过去喝呀。”姚医生催bī。

  刘栓迫不得已,只好违心接过保温杯,一扬脖子,像大伏天喝凉水似的,咕嘟咕嘟喝了个jīng光。

  “还不太难喝吧?”姚医生问。

  “不难喝,怪甜的……”刘栓一副啼笑皆非的怪模样。

  “我可预先告诉你刘栓,”姚医生板起脸说:“你服了我的药汤,如果今后再喝一口酒,药力和酒力互相发生反应,就会生癌。到那时,你可别诬陷我坑害了你。”说罢,收拾好医药箱,匆匆走了。

  我早已无心再给我的学生补课,也告辞了,出门紧走几步赶上他。

  我问:“‘大插兄’,你给他服的药汤,果真有那么厉害吗?”

  他笑道:“一杯甘草汤。”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说:“你这人真缺德。”

  他说:“是啊,好人有时也难免做缺德事。”与我并肩默默走了一会儿,又说:“你可不能泄露我的天机啊。”

  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位“大插兄”身上,竟还保留着一些孩子气。成年人身上的孩子气,是可爱的。我张张嘴,几乎要把我的想法对他说了,却羞于出口。这想法使我的脸有些发烧,幸而天很黑,否则他一定会看出我的脸当时有多么红……

  第二天,我们几个姑娘套辆牛爬犁,到江汊子里去割柳条。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又红又大。新雪将世界覆盖得一片洁白,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出了一条柔和而起伏的耀眼曲线,将所有可以望见的树木都变成了巨大的或玲珑的银珊瑚。江上还弥漫着薄薄的晨雾。阳光是那么灿烂,晨雾被渲浸得像一片展开的透明的红纱,几乎是静止的,经久也不飘散。雪地辐she着炫目的彤辉。景色真是美极了。大自然的美,更属于人烟疏少的地方。而在这种地方,人类更易产生对大自然的依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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