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城市里的小学教师们来试试看,看他们能否比我教得更出色。
公社决定,将我和另外几名小学教师召集在一起,到县里惟一的一所师范学校去接受培训。
那些日子我整天躲在宿舍里,羞于在村中抛头露面,感到又孤单,又寂寞,又自卑,又有点内心凄凉。坐在炕上,刮掉窗上的霜,呆呆地望着冰封的黑龙江,是排除内心种种复杂情绪的惟一方式,孤单寂寞之中感受一种冷寥凄凉的“原始宁静”。
冰封的黑龙江也是那般寂寞和宁静。面对白色会令人停止思维,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偶尔有他们的爬犁或我们的爬犁从江上驰过,像一幅无声影片的朦胧画面,在我眼前化出化入。
一天早晨,我又呆呆地坐在窗前凝望黑龙江。窗上的霜已被刮掉了一层,又结了一层,但很薄。霜图仿佛是一片奇株异叶组成的美丽喷制图案,使窗子变得像磨花玻璃似的。外面在飘落着大雪,宛若玉带的黑龙江看不见了。雪帏如一道虚幻的屏障,仿佛分隔两国的就是这从天垂落的幕。我们的村子里静悄悄的,他们的村子里也静悄悄的。在这静悄悄的黎明时分,世界显得那么神秘又那么宁寂。现实的国界消隐了,使人真希望这世界能够永远保持这样一种近乎原始的宁寂,不要风云突变,不要战争,不要pào火和硝烟污染这美妙的大自然的黎明的宁寂……
突然,从江那边传来一阵女人的恐惧的喊叫声。
我本能地跳下炕,蹬上鞋,顾不得系好鞋带,就跑到了外面。我并没有感到害怕,真的,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即使江那边果然有一个凶恶而残忍的杀人狂,我也不会受到丝毫伤害。不必谁保护我,我也不必担心毫无自卫能力。江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要我不跨过它,我的生命就绝对安全。我是被极大的好奇心促使才跑出去的,想知道他们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一家人打架?还是邻人斗殴?有热闹可瞧,就瞧瞧热闹,消除一些郁闷。
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江面上奔跑,她身后紧紧追赶着一个男人,握着一把镰刀。许多人又追在那个男人身后。他们有好几次追上了他,围住了他,却不能擒获住他。他挥舞镰刀,朝围住他的人乱砍乱劈。他们一散开,他又追杀那女人,那女人始终在他们那半边江面兜转奔逃。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大概她那紧张的意识中也存在着“国界”两个字。
谁如果将这种场面当成热闹看,谁的灵魂中就丧失了全部的天良和人性。谁如果面对这种场面能掉头而去,谁就一定心如铁石。
我既不忍目睹惨事发生,也不忍无能为力地掉头而去。我完全呆住了,被这种情形吓傻了。
“来人呀!快来人救救她呀……”我大声喊叫起来。
我们村里的许多人也都跑到江边来了。他们与我一样,只能替那女人提心吊胆地隔江观望而已。我们的女人和孩子们,一个个都吓得屏息敛气,神惊色惧。男人们则齐声呐喊,企图用恐吓声制止那疯狂的追杀者,并用雪团冰块抛打他。几名苏联士兵也从他们的哨所那边跑了过来,加入对追杀者的围拦堵截。但他们跑过来的太晚了,那可怜的女人已眼看就要被追赶上了。
“往这里跑!傻娘们,往我们这边跑哇!”我们队长连连跺脚,扯着嗓子朝那女人大喊。
也许那女人能听懂中国话?也许对死的恐惧将她意识中的“国界”两个字早已抹掉了?
她拼命朝我们这边跑过来。
我们的几个qiáng壮的男人就跑过去迎救她。
而那男人,也紧紧追赶了过来,仿佛根本无视国界的神圣存在。
那女人突然滑倒了,并且没有立刻爬起来继续奔逃。
那男人高举着镰刀,只差几步就扑到那女人跟前了。
姚医生突然撑着滑雪板出来了。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从何处滑过来的。他出现得太突然了,速度迅猛极了,他朝着那个男人从右侧直冲过去,转瞬间已将那男人撞倒,两人在雪中翻滚扭打起来。
两边的人都奔跑到一起了,我们的几个男人和他们的几个男人,一块儿治服了那个手握镰刀的追杀者。
他是个jīng神病患者。
那女人是他的妻子,她已经昏过去了。她穿得很单薄,赤着双脚,而且,她还是个孕妇,肚子已经很大了,显然离临产期不久了……
我们村里的某些人对那个苏联女人和她的疯丈夫很有所了解,甚至还叫得出那个苏联男人和那个苏联女人的名字。我对这一点并不感到奇怪,如同江那边与江这边的小学校和卫生所象征着过去的一段历史一样,在人们的内心里也保留着一段友好jiāo往过的记忆,某些记忆是人们所不愿轻易从头脑中抹掉的。
村里的某些人还告诉我,那对苏联夫妻原很恩爱,早年夏天经常在江里双双游泳,游泳后就并躺在江岸的沙滩上唱歌……至于那做丈夫的怎么得了jīng神病,就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了。即使有人知道,我也绝不会去询问的。
某种好奇心只能使人感到自己卑俗。
我倒是深深同情那苏联女人……
晚上,我来到了卫生所。在那几天里,我曾多次想找姚医生jiāo谈些什么。哪怕什么也不jiāo谈,就是听他唱支歌或拉段手风琴。我忍受孤独和寂寞的能力已达到了极限。自从那次我认为他当着我的女伴们嘲讽了我之后,再也没理睬过他。他也再没接近过我,好像只要我不主动与他和解,他就决不对我表示任何关心似的。但我却多么希望从他这位“大插兄”那里获得一些感情上和心灵上的安慰啊。孤独和寂寞是心灵的“冬眠”状态。少女的心耐不住这种特殊的“锻炼”,寻求感情jiāo流的欲望战胜了我过分乖张的自尊心。
他住在卫生所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内,左壁是注she室,右壁是药房。他住的小屋又兼作诊断室。我曾去开过几次药,那小屋给我留下良好印象,清洁,规整,一切都摆放得有条不紊。墙上用图钉按着一张白纸,上书“禁止吸烟”四个墨字,魏体,笔力挺雄浑,挺苍劲。他爱好书法。
我礼貌地敲了门,听到他说“请进”,才迟缓地推门进入。
屋里乱七八糟。他的箱盖敞开着,他正往旅行包里装衣服。
“是你?……”他有些意外地望着我。
“不欢迎?……”我低声说。
“不,是没想到。”见我局促地站在门旁,他立刻将旅行包从chuáng上提到桌上,用一种客客气气地语调说:“你先请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收拾好。”
我在chuáng沿上坐下后,问:“你要探家?”
“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继续往旅行包里塞衣服。旅行包塞得太鼓了。我走到他身旁,帮他拉上拉链。
“你要到哪去?”
“到边防部队去,当军医。”
“调你去的?”
“我自己请求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