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缠药纱布,脸色苍白,看样子伤得很重。
是那苏联女人的患jīng神病的丈夫伤害了他。
我扑到担架前,俯身注视着他,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他却微微笑了一下,对我低声说:“母子平安。替我记在笔记本上——奥丽娅·维肖尔金娜,huáng头发,蓝眼睛,一个漂亮的女孩,将来准是个迷人的姑娘……”
我噙着泪点了点头。
他被搀扶着向吉普车缓缓走去。
我们的边防站翻译脱下军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走到车门旁,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心里默默对他说:“我会等着你的,我要久等……”
他没有再回到这个黑龙江边的村庄,也没有成为一名边防部队的军医。
据我所知,在边防日志上,那一天是这样记载的——中苏双方,进行了一次非军事内容会晤,时间,三点四十二分至三点五十三分……
猎熊
老伦吉善骑马伫立在山巅。他忠实的猎犬翁卡伊四腿插在深雪中,像主人一样岿然不动,像主人一样鸟瞰着远处灰苍的大森林。
血红的落日滞留在两山之间峡谷的上空。峡谷中被风bào扫dàng得波状重叠的积雪,在落日余晖的映耀下,如缓缓流动着的岩浆流。落日以其瑰丽的超过初升时刻的彤光燃烧着峡谷,金橘色的夕照从峡谷间辐she向暮霭渐垂的天穹。
“啊……嗬……嗬……”
老伦吉善突然举起一只手臂,五指叉开的手掌仿佛力托着一座大山,从胸膛爆发出一声喝喊。这喝喊声如虎啸狮吼,震dàng在峡谷间,回音经久不消。
翁卡伊受到主人这种豪壮情绪的感染,盲目地一阵狂吠。它仿佛在向大山林中的一切生物发出威胁——我是伦吉善的狗!
狗的吠声刚落,白马也昂头长嘶。
老伦吉善放下手臂,脸上浮现出冷笑。那张脸,像风化了百年以上的岩石雕成,纵横的皱纹切割碎了当年的无畏气概,只显示出惆怅的威仪。那冷笑蓄含着一种主宰者的傲岸,仿佛意味着——我是森林大帝,我是百shòu之王,我是鄂伦chūn之魂,因为我千载不朽的英名叫伦吉善。
整个山林世界在人的喝喊之后,在狗的狂吠之后,在马的长嘶之后,异常沉寂,仿佛在胆怯地瞻望着他们,仿佛屏息敛气地匍伏在这“三位一体”所形成的威慑力量面前,仿佛在沉寂中表示卑微的屈服——你是森林大帝,你是百shòu之王,你是鄂伦chūn之魂,因为你是伦吉善。
主宰者凛峻的冷笑,渐渐变为一种自信的睥睨一切的微笑。夕照的最后的残辉投she在他脸上,投she在他身上。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出老英豪的风采。他身体微微后倾,骑姿更加雄武。他终于调转了马头,放松嚼口,穿着“奇哈密”的两脚突然一磕马腹,纵马驰下了山巅……
月亮占据了落日在峡谷上空的位置。清冽的月光撒在峡谷中人迹罕绝的雪地上,雪地被映成了淡蓝色。一人多高的灌莽丛的暗影在雪地上组成神符般的古怪图形,像一堵堵残垣断壁。老伦吉善对这个夜宿地点很满意。这个地点是他在山上鸟瞰周围时选择的。峡谷口就是原始森林。此刻,听不到林涛声,也没有呼啸的山风从峡谷中穿过。除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是不愿在森林中夜宿的。在森林中夜宿,望不见月亮神“别亚”,也望不见北斗星神“奥伦”。“别亚”和“奥伦”,同是他在诸神之中最为虔诚崇拜的保佑之神。他视“别亚”为母,视“奥伦”为父。他在夜宿时仰望着他的保佑之神,心中常感到像孩子依偎着慈祥的父母一样安宁。
他从马鞍上卸下了一只冻得硬挺挺的狍子,下山时打到的,用了三颗子弹,只有一颗子弹打在狍子身上,打断了它的左后腿。它拖着断腿逃入了茂密的柞树林中。翁卡伊追入柞树林中扑倒了它,咬透了它的颈子。真是一条出色的猎犬,虽然也像他自己一样老了。
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由于意识到老而自怜的悲哀,一种对老的恐惧。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使他生平第一次自己对自己那么茫然。难道我伦吉善也会老吗?不,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老了,我也仍是森林大帝。因为我是伦吉善,伦吉善是不会老的,“别亚”和“奥伦”保佑我,衰老也绝不能够从我身上夺去勇敢和qiáng悍。他心底又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对自己的崇拜。那是一种巩固的崇拜,一种超过对任何图腾的崇拜,甚至可以说是超过对“别亚”和“奥伦”的崇拜。这老鄂伦chūn人毕生都是在对自己的崇拜中度过的。丧失了这种崇拜,他是无法生存的。
可他毕竟用了三颗子弹才打到一只狍子,而且是打在一条腿上。按照鄂伦chūn猎人的说法,是“狍子自杀”。耻rǔ啊。近千只狍子丧生在他的枪下,他何曾用过两颗子弹打死一只狍子?可是今天却用了三颗子弹。大乌斯力村的年轻的鄂伦chūn猎手们若是知道此事将发些什么议论,他是完全预想得到的。在他内心里,对于这一类议论的恐惧,是qiáng大于意识到自己毕竟老了的恐惧的。
白马打了一阵疲惫的响鼻。他不禁扭过头去,目光忧郁地望着它。它也老了,老得连一匹猎马的尊严都不能维持了,此刻也像翁卡伊似地卧倒在雪地上,无jīng打采地舔着雪。从山顶奔驰到这里,对任何一匹猎马都该不算回事,可是它身上的汗却弄湿了他的皮裤,还两次失蹄,险些把他从鞍上摔下来。它已不再能像过去那样,在失蹄的情况下一眨眼便站立起来,继续奔跑。今天它失蹄后,站了数次都没能站起。他不得不在离鞍时对它大吼一声。
忧郁地望着它,他心中对它充满了怜悯。难道我伦吉善的白猎马也老到不中用的地步了吗?可当年它曾是一匹多么耐苦耐劳的优良猎马啊!有人用三匹马、两条狗,外加一支崭新的双筒猎枪要与他jiāo换这匹马,被他gān脆地拒绝了。如今它分明是老了,分明是不中用了。他心中默默祈祷:“别亚啊,奥伦啊,保佑我的白马吧,保佑我忠实的猎犬翁卡伊吧,不要让它们衰老,不要让它们变得可悲而可怜。失去了它们,我伦吉善也就不再是伦吉善了,不再是森林大帝了……”
他其实也在为自己向“别亚”和“奥伦”虔诚地祈祷。
他抽出匕首,熟练地剥下狍皮,割下两块狍肉,在火上烤软,一块扔给了白马,一块扔给了翁卡伊。翁卡伊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吞食着。白马却对狍肉无动于衷,用嘴唇触了一下,继续舔雪。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知道,白马已经老得牙齿松动,无法咀嚼shòu肉了。他很后悔,在打死这只狍子的当时,没有放出它的血让白马痛饮。他叹了口气,将狍肉架在火堆上烤起来。
他忽然感到很寂寞很孤独。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枪匹马地深入兴安岭的腹地了。自从鄂伦chūn人定居后,大兴安岭中早已不常见到单独狩猎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