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已不再徒劳无益地挣扎,白马昂着头,镇定地,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地注视着主人,注视着举在主人手中的猎枪的枪口。
一种恐惧遍布了那对杀戮司空见惯的狗的全身。它竖起了颈毛,呜呜低吠,发抖不止。
“砰”!
枪响了。白马的头仍昂立了一秒钟,软弱地一下子触进了雪中。翁卡伊立刻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它的忠实的本性被白马的无辜和主人的无情动摇了。它悲吠一声,朝相反的方向箭一般地奔逃而去。
“翁卡伊!翁卡伊……”
老伦吉善大声呼唤着它。它却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了。他意识到,翁卡伊对他失去了信任,背叛了他。
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孤独,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孤独,一种悲凉,一种凄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熊吼,一声被枪响所惊扰的熊吼,从不远的密林中可怕地传出来,令人心战胆寒。
他怔了一刻,毅然地向密林走去。
……
在林隙间的雪地上,老伦吉善发现了熊迹。大而深的熊掌印的跨度告诉他,如他所愿,是头巨熊。
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跟踪熊迹向前走了还不到二十米,便站住了——巨熊从一棵合围粗的义气松的树身后闪出来。这是一头老jian巨猾的熊。它不甘于在被追踪的情况下做猎人枪口下可悲的牺牲品。它分明想采取主动较量的方式拯救自己。它人立着,站在离老伦吉善五六步远处。它的两只前掌高举着,如投降的姿势,也如拳击场上获胜后的拳击手向观众致意的姿势。他凭经验知道,那是熊的一种随时预备拼死进击的姿势。它是那么高大,那么qiáng壮,胛骨处浑圆的肌肉在熊皮下突凸着。然而他看出,它是一头老熊。两绺熊毛生长在熊面上,垂下来遮住了熊眼。熊的心窝处,有一片半月状的白毛。这特殊的标记使他认出了它。他想起自己曾和这头熊有过一次遭遇。是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他回忆不清了。有一点他是很清楚地记得的——那时它还不是一头老熊,他自己也还没开始被视为老人。那一次他和它也是这么突然地彼此发现了,也是距离这么近,也是像今天这般对峙着。所不同的是,他当时非常镇定,一点没有心慌意乱,几乎不是用一个猎人的眼光,而是用一种惊诧和赏识的眼光看着它。他和它对峙了半天,它似乎觉得无趣了,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终于不屑理睬地转过身,迈着杂技式的从容的熊步踱到密林深处去了……
他当时可以打死它,但他没有向它开枪。他当时是被它的qiáng悍无畏征服了。
可是这时,他不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生平第一次,在猛shòu之前产生了一种潜伏的畏惧。他几乎想转身逃跑。理智警告他那是最大的危险,他才没有逃。但他是完全地呆住了。
熊,用一只前掌像女人撩发一样撩起了遮眼的长毛,熊眼眈眈地瞪着他。它似乎在判断处境对猎人还是对它自己有利。
也许是由于他的老态,他的呆状,使熊感到他实际上并不能对它构成危害,它和他对峙了一刻,像当年一样缓缓地转过身去,迈着和当年一样的杂技式的从容的熊步,朝密林深处回避。
老伦吉善清醒了过来。他想到必须带回熊掌扔在村里的年轻人脚下,他毫不迟疑地举起了枪。
……
“砰”……
巨熊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它像一个遭到卑鄙的暗算的人一样,又转过了身来。
它再一次撩起眼上方的长毛,愤怒地盯着他。
他持枪的手颤抖了。
熊向他迈出了一步。
“砰”……
它心窝那片半月状的白毛被染成了红色。
可是它并没有倒下去。
它发出了一声使整个山林都惊悸的狂吼。
猎枪从老伦吉善的手中失落在地上。
一声猎狗的勇敢的吠叫。翁卡伊突然不知从何处蹿出。这忠实的猎犬并没有背叛主人。在这险恶的情况下,它凶猛地扑向巨熊。
熊掌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翁卡伊被击出数米远,撞在一棵树上,头骨碎裂,躯体落地便不再动弹。
老伦吉善趁机拔出了匕首。
熊已经扑到了他眼前。在他的匕首刺进熊腹的同时,一只熊掌击在他脸上。
世界变成了红色的。
紧接着,巨熊的前肢搂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肋骨折断之声。
“哦,‘别亚’……‘奥伦’……蓝……”
“森林大帝”只来得及呻吟出这几个字,便同巨熊一块颓然倒下了……
死神
时值正午,暑热难遣。
他躺在chuáng上,恍恍惚惚,似睡非睡,欲醒难醒,蒙眬之中,听得有人敲了几下门。想应一声,应不出声。想坐起来,坐不起来。仿佛身体已不是自己的,僵而且沉。
门外人又敲了几下门,轻轻推门入室。他顿觉一股森凉,和着一阵馥香。
蹑蹑的脚步徐至chuáng前,来人分明在向他俯视。森凉之气袭面,香水味儿盈鼻。qiáng睁双眼,见一芳龄女性极美的脸,情态娇娆,红唇微动,做出种不露齿的很甜很媚的笑意,唇角扯出桃腮上浅浅的梨窝。
却陌生。
她将垂散胸前的乌丝般的柔发朝肩后一撩,直起腰,退离chuáng前,十分典雅地提了一下裙裾,款坐在圆桌旁的一把椅子上,迷人的目光依旧注视着他。
他不免因自己的失仪有些发窘,也有些莫名地慌乱,困盹全无,立即坐起,趿鞋下chuáng,坐在圆桌另一旁的椅子上,低声嘟哝:“请原谅,我这几天正生病。”
她耸了一下肩,兀自很甜很媚地笑。
“你是……大学生?”他问,打量她——水粉色的无袖的连衣裙,玉臂尽luǒ。象牙般的颈子戴着金项链,一个金的小十字架半露在连衣裙领口。
他立刻否定了他的猜测。女大学生一般不戴那玩意儿。
她摇摇头,还是那么甜那么媚地笑。其神其态,如无邪少女,天真而自风情百种,令他莫测高深,复凡心暗动,有些被蛊惑。
“演员?……”曾有演员或想当演员的访过他,希望经他向某某导演推荐,在由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中扮演什么角色。可他最近并无小说改编成功。
又摇头。
“编辑……”他感到全身发冷。
仍摇头。
“记者……”
摇头。笑脸依旧。
“那么你究竟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他如坠五里雾中。
“我是死神。”她终于启口,话音莺啼燕啭,如珠玑落盘。言罢,贝齿轻衔下唇,明眸凝睇而视,似庄犹谐,故矜且笑。
他调侃道:“死神是你,世人不惧死矣!”潜意识中,生出取悦的动机。
“我是死神。”她重复说,缓缓伸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