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了,似乎在发急地对他说——写我的名字,快写上我的,最后一个名额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辈子别扭起来没完。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
“还没写完?……”
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将那页纸jiāo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其实,除了“钳工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关系丝毫也不带有特殊性。他写上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对他们的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不过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章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具体情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的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休戚与共的关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纸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对方对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半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你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到时候你给我提个醒,免得我忘了。”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间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吗?你还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qiáng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满脸都是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眼前,开口便命女儿给他跪下,叫他“爸爸……”惊得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吗?……”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别啰嗦。”
“好好好,我不啰嗦。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里的粮店被盗了,我现在已在现场……”
“什……么?……”
“厂里的粮、店、被、盗、了……”
“你别离开,我马上去……”
他放下电话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少问!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几下,才将门推开。西北风啸起一阵阵唿哨,其声凄厉。风将雪扫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户户的门前堆起了二尺高的雪墙……
雪仍在下。他弯着腰,低着头,袖着双手,顶着一阵qiáng过一阵的西北风,踏着深雪,艰难地朝粮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见大标语牌被刮倒了,标语牌上写的一条标语是——发扬工人阶级优良传统,争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见一株大树被雪压折了巨枝,如同一条被砍断的手臂,垂撑于地,只不过那白森森的断处没有鲜血流淌着,只不过树是不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的……
粮店门口,手电光晃来晃去,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人向他迎上来,他看不清对方是谁。
“李主任!李长柏……”
“厂长,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天一亮,人人看见了,那影响可就太恶劣了……”
他这才听出迎到他眼前的正是厂办主任。
“被盗了多少?……”
“你亲自看看吧……”
“我在问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粮店,见情况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看不出什么哄抢的迹象,更没有肆意破坏的迹象。只不过堆放粮袋的库房几乎空了,使人觉得更像是被一伙人秩序井然地搬运空的……
“挂面、油、馒头什么的,都光了……”
“你是谁?”
“我是粮店负责人。厂长,我们可是几个人承包的,你得给我们做主哇……”
对方嘤嘤地,孩子似地哭了。
“别哭!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讨厌。李主任,你过来……”
李长柏立即走到他眼前。
“什么人带的头?……”
“这……这我现在也没弄清楚……没一点儿动静。巡夜的警卫巡到这儿,见粮店门开着,觉得奇怪,进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盗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还有挂面、油,没二百人,绝不可能悄没声地,迅速地就将粮店搬空了。
章华勋走出粮店,见一片脚印虽然被雪覆盖了,却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将他的目光导向了宿舍区的一条主要土路。
“你们就没谁想到,应该顺着脚印追查追查吗?”
“厂长,我们都想到了……”
保卫科长这么说着,走到他眼前,打算向他汇报的样子。
“别叫我厂长,厂都被接收了,我还是什么厂长。”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再叫我厂长……”
他离家时忘了戴棉帽子,此时两只耳朵冻得锥刺似地疼,只得用双手捂耳朵,心里一股股的恼火直往脑门儿蹿。
保卫科长呆瞪着他,不开口了。
“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滚你妈的!老子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了!你不是厂长了,难道老子还是科长么?香港老板并没委任我是保卫科长!哼,老子回家睡觉去了……”
保卫科长一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保卫科一gān人吼:“你们gān嘛还不走?陪在这儿挨冻,都不知是在替谁尽职尽责!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