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士站在我对面,两肘抱在胸前,一只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huáng眼珠子盯着我。他那模样,使我有理由猜想,他是在扮演捷尔仁斯基的角色。但他扮演得很不成功。他根本不具备捷尔仁斯基那种威严气质,没有捷尔仁斯基那种锐利的目光,也没有捷尔仁斯基式的胡子。先天不足。
看样子,他们要开始对我进行审讯了。
被一个下士审讯,落到这般地步,真他妈的可悲。
下士说了一句俄语。
第一个发现我的士兵,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必须回答我们的每一句话。”
口吻挺严厉,但语调很滑稽,像舌头长的东北人学上海话。看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一个哨所,起码有一个会说几句对方语言的人。“土翻译”。
我打定主意,不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
下士又说了几句俄语,“土翻译”就用生硬的中国话接连问:“你的姓名?”
“……”
“你是侦察兵?”
还算客气,没用“特务”这样的字眼。
“你越境的目的?”
“……”
“你,持不同政见?”
把老子当成背叛祖国的人了。我感到受了极大侮rǔ。
“放你妈的拐弯罗圈狗臭屁!”我腾地跳起来,破口大骂。这是我们知青中某些粗俗的小伙子新近集体创作的骂人话。骂起来还挺不顺嘴,像说绕口令。
我不知道按照俄语语法,能否非常准确明白地将这句中国话翻译过去。但看得出来,那个“土翻译”要将这句话翻译过去,水平是很可怜了。他结口巴舌,吭吭哧哧,打手势,涨红了脸,叽哩咕噜了足有三分钟。翻译明白了没有?他们听懂了没有?我不得而知。他们面面相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骂他们,可不是为了使他们开心。我举起凳子,要砸那下士。他们跟我来捷尔仁斯基那一套,我就认为自己应该是许云峰。
结果“许云峰”被“捷尔仁斯基”们揍了一顿。
挨揍正合我意。不挨顿揍我回去后就说不清楚了。
审讯无法继续下去,他们才想到应该搜查我。
边境地区通行证,笔,人民币,折叠小刀,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土翻译”看了看我的边境地区通行证,对下士说了句什么。下士又对另一个士兵命令了句什么,那士兵就走到外面去,将我的两个拷贝箱拎了进来。
下士蹲着研究拷贝箱。他那样子连我自己都有点怀疑,我带的究竟是电影片子,还是伪装的电台、发报机或定时炸弹什么的了。
一个士兵用仪器——那玩意儿我见识过,是检测定时炸弹的——煞有介事地对两个拷贝箱检测了一番,才放心大胆地打开,见里面满满地装的是电影片子,又盖上了。
他们有点相信我不过是一个因迷路而越境的中国放映员了。我看得出来,他们相信了这一点后,竟都有些沮丧和扫兴。我心里暗说:“活该扫你们一大兴!”我的几个在武装连队担任边境巡逻任务的同学,也常常希望隔三差五地捉到个把特务。不是希望没有特务越境,而是希望捉住越境特务,看来这是一种流行于两国边境地区的病。这挺值得心理学家们研究。
他们能相信我不过是一个中国放映员,这一点毕竟对我这个越境者是有利的。他们对我的态度稍有缓和。
下士挺尴尬地抽起烟来,还搭讪地朝我递过一支。我将脸一扭。岂能吸他们的烟?不过可真想吸支烟。下士没给自己人烟,却朝我递过来一支,使我对他的敌意减少了一半。
下士忽然又通过“土翻译”问我:放映员为什么穿军装?
我思考片刻,终于回答了他们一句:“我喜欢穿军装。”何必将已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搞得像刚才那么剑拔弩张呢?于我自己一点好处没有。
“土翻译”将我的回答翻译之后,下士居然微笑了。他的几个部下也彼此jiāo换着满意的眼色。这几个苏联“娃娃兵”,大概难得听到什么恭维话。我的回答,哪国当兵的听了都会感到愉快。不过我可不是有意讨好他们。我说了句真话。
接下来又问:
中国的电影好看吗?
当过“红卫兵”吗?
挣的钱多吗?
在我们的“团”里,姑娘们都很漂亮吗?也像我一样喜欢穿军装吗?……
我想:我他妈的可不是在举行记者招待会。
又一想:这些问题并不属于国家机密,纯属民间情况。既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了,我也就大可不必继续在他们面前维持许云峰式的尊严。使他们的好奇心获得一点小小的满足,说不定他们会通情达理地放我回到我们这边来。
于是我就告诉他们,我们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活泼,可爱。我挣的钱不少,相当于他们的一个少尉连长的工资,天天请姑娘们下馆子也花不完。其实我的工资是三十二大毛 。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是某市红卫兵副司令。不chuī牛白不chuī,别让他们区区一个下士小瞧了我 。我们的电影内容和题材广泛极了,实际上几部样板戏影片在我们的各个连队至少已巡回放映过三遍了 。
“土翻译”将我的话翻译了之后,他们都显出大为羡慕的样子。那下士,简直对我有点刮目相看了。我得出结论——这几个苏联“娃娃兵”挺容易唬。
下士第二次递给我烟,我没拒绝。落到这种地步,还管什么。阿尔巴尼亚的、罗马尼亚的、古巴的、朝鲜的烟我都吸过,还没吸过一支苏联烟呢。烟酒不分家嘛。中苏进行边防会晤时,两国官员还相互敬烟呢。我知道。
他们颇友好的表示,使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还给他们唱了一段河北梆子:
那边厢,走来了,列宁同志,
他言道,这包香烟,我不要,
请马上送给,
捷尔仁斯基……
这是我们团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列宁的故事》中的几句唱词,是受了“移植样板戏”的启发。
我唱一句,“土翻译”译一句,他们都听得挺开心,一个个咧嘴直乐。
末了,下士通过“土翻译”告诉我——一会儿将有一辆吉普车来把我拉到他们的边防站去。并解释说这是履行职务,他们无权释放我,尽管他们完全相信我是一个中国放映员。
我顿时呆了……
下半夜我是在他们的边防站度过的。单间,门外有“警卫”。情况太不妙。我哭了。
第二天上午,我被带出了“牢房”。刚被押出,就有一个苏联士兵被推了进去。那小子一点不在乎,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还向押我的士兵问了句什么。押我的士兵没理他。他耸了一下肩膀,就对我做鬼脸。他进了“牢房”还不安分,隔着带铁条的小窗口朝什么人微笑、摆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苏联姑娘,围着一条灰色毛围巾,穿件褐色的旧呢大衣,频频向他抛送飞吻,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我恍然大悟,免费住了半宿的那“单间”,是他们的禁闭室。我竟有点嫉妒那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我要是也只不过被关入我们的禁闭室,外面也有位姑娘含情脉脉地对我频频抛送飞吻,他妈的我也会一点不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