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证实道:“是太穷了。我为绘地图这件事去过,全村没一幢像样的房子……”
县委书记叹了口气,忧患地说:“中国啊,人口太多了呀。贫穷的包袱太重了呀!”——之后,指着离翟村最近的一条公路,问离翟村有多远?听说五六十里,沉默良久,又问山沟里的路车好开不好开?
年老的办公室主任和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争相回答:“不好开不好开!坑坑洼洼崎岖盘绕,才五六十里要开两三个小时,司机开得稍不慎,必有陷车翻车之虑……”
县委书记缓缓转身,看着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语气深长地问:“如果省里又下来一位领导同志视察工作,一看地图,心血来cháo指着说……噢,你们县界边上那儿还有一个村,我要亲自去看看,那么我们是陪他去呢?还是不陪他去呢?如果陪他去,半路出了车祸,谁来负那一重大责任呢?……”
一番话,问得正副两位办公室主任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县委书记默默地转身便走,走到会议室门口,驻足又说:“既然邻县已经将翟村当成包袱甩给我们了,我们能照样甩给别的县吗?往哪儿甩?怎么甩?能一下子甩出中国去?……就让翟村它在我们心里吧……”
县委书记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即将退休的老办公室主任问年轻的副主任:“你明白咱们书记的话吗?”
年轻的副主任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明白。”
正主任说:“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得想啊。
于是那一天,正副两位主任都失眠了,都在想县委书记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半夜,正主任给副主任打电话,坚决地说:“那地图一定得改一下。”
副主任问:“哪错了?我监制得很认真,不会有错啊!”
正主任说:“错是没错,但必须改。改也不难,只不过让代表翟村那个小黑点从图上消失了就是。但那棵树得保留在图上……”
“翟村都得消失,而那棵树不过是一棵老枯树……”
“别管它枯不枯,反正得保留。省测绘局专门为那棵树给咱们县下发过红头文件,说如果被砍了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因为它是测绘学上的重要标识物。至于翟村嘛,我理解咱们书记说让它在咱们心里吧,意思就是其实也不必非将它标明在图上。凡事,太认真太细心了,反而会带来麻烦的,听我的准没错……”
负责地图监制的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放下电话后,并没有因为了却一桩糊涂心事而高枕无忧,他更加难以入眠了。
地图蓝样又呈现给县委书记过目时,县委书记只看了一眼就说:“那么,印吧。印得质量好点。要印几张半墙那么大的,挂一幅在会议室。”到本县来视察过一次农村工作的那位副省长又来了,是被请来的。在县委会议室里,女服务员轻轻一按遥控器,白幔分开,于是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呈现着了。县委书记手持长杆,站立图旁,指指点点沉着自信地汇报。副省长望着图,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汇报完毕,副省长起身也走到图旁,一会儿细看这儿,一会儿细看那儿,显出很是满意的样子。他指着图上那棵树奇怪地问:“这儿怎么既没有村名,又没有标明人口的数字?”
气氛一时为之肃然,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了县委书记身上。
县委书记平静地说:“那儿只不过是一棵树。”
副省长又问:“为什么连一棵树都标明在图上了呢?”
县委书记就解释那棵树在测绘学上如何如何的重要。副省长听罢,以表扬的口吻说:“好啊,你们这张图绘得很细啊!我认为,全省其他各县,都要向你们县学习,都应该绘一张这样的图。”
县委书记说:“我们还将这份图上网了呢!”
于是就请副省长从电脑上看。在电脑屏幕上,局部放大了,看得更清楚了。不知为什么,副省长对那一棵树特别感兴趣,要从电脑上看看。在县委书记的亲手操作下,屏幕上很快显示出了那棵树的近照。
副省长问:“枯死好多年了吧?”
众人都说是啊,是啊,枯死三十几年了。
县委书记又指着说:“副省长您看,这树这儿,这儿,不是长出几片新叶来了吗?”
副省长说:“一棵枯死了三十几年的树,由于它在测绘学上的重要性,你们都能对它妥善爱护,证明你们是有全面责任感的gān部。我放心了,相信你们会以更大的责任感,爱护本县一方所有的百姓。”
县委书记说:“副省长,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天职。”——遂代表全县人民,向副省长赠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吃饭的折叠圆桌。
副省长拒绝道:“不收,不收,我家就剩我和老伴两口人了,摆两张吃饭桌gān什么?”
县委书记笑着说:“收下吧,收下吧,又不大,占不了您家多少地方。知道您家里就您和老伴两口人了,所以我们订制的桌面也小,直径还不到一米呢,不过可是正宗红木的。”
副省长说:“是红木的那我更不收了。”
县委书记又说:“我们把本县的地图印在桌面上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您能经常想着点儿我们这个县的老百姓。”
副省长一时倒感动了,就不再说什么……
从此,很穷很小像穿山甲似的钻在深山沟里的翟村,不但从这个县最新绘制的地图上消失了,也从某些人士们的头脑里消失了,仿佛它真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并且,再也没有一位县里的领导去过翟村一边。以前他们是去的,逢年过节访贫问苦的时候去。去时小车后备箱里装上两袋面三袋米,随员兜里揣上千八百元公款,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而县委会议室挂起了那幅半墙大的地图后,逢年过节gān部们再就不访贫问苦了,因为代表贫苦的那个翟村已不存在了,眼不见心不烦。访贫问苦改成逢年过节到某些富村去与民同乐了。自然,照例有县委宣传部的新闻报道员们扛着摄像机跟随,回来后照例剪辑成专题节目送到省台播放……
十余年中,县委书记县长都换过了,没有谁对新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提过一次翟村,gān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如今,当年到本县视察过两次的那位副省长已经离休。当年的县委书记,已经升到本省的第二大城市当市委书记去了。当年那位三十岁出头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官场上熬成了本县的县委书记。
在会议室,站在半墙那么大的本县地图旁,他主持召开了他这一届领导班子的第一次常委会。他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两鬓都花白了。这是一届很年轻化的领导班子,包括县长在内的常委们,一个个都比他年轻。文化结构也是有史以来最高的,县长是经济学博士,一位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都是中文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