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皱眉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在当面讽刺我。”
县委书记按在他肩上的手往下一落,落在他臂弯那儿时,顺势用力一扼。这一特殊的动作使县长明白,县委书记并没有当面讽刺他的意思,或者说,讽刺的并不是他。
他笑道:“那么表决吧,反正我保留我的主张。”他笑得挺无奈。
县委书记也笑道:“还是听听大家的。如果谁都不愿把话说在当面,那么咱们就gān脆来一次投票表决。”
竟一致主张投票表决。
结果,一票反对,两票弃权,其余同意。同意票超过半数,有效。
这个结果自然令县委书记趁心如意,一张平素缺少表情的脸顿时变得眉舒目朗。
而县长却提出,一揽子统统解决的愿望虽是好的,但恐怕一百五十万还打不住。到时候钱真不够了,作为一级政府,话已说出,就被动了。不如预先定个前提,有三十个以上学龄儿童少年的村,农民们若因贫困自己尚无力盖起小学的,县政府将出资解决,争取在三年内全部实现该有小学校的农村,就一定有一所小学校……
于是众常委的目光又一次一起望向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立即表态说,县长将此事考虑得更全面了,他同意,并且叮嘱秘书,一定要将县长的意见体现在这一次县委常委会的决议中……
散会了。
县委书记端坐不动。
县长也端坐不动。别人以为他们还有话单独要说,都起身便走,给他们方便。
等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仍默默相望,坐着不动。县长吸烟,县委书记望着他吸。县长呢,并不因在吸着烟了而稍微转移一下自己的视线,依然迎住着县委书记的目光。两个人都似乎要在那种相互的凝视中,将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研究得透透的似的。
待县长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了,县委书记才打破沉默问:“还不走啊?”
县长说:“走,走。”
二人从会议桌两端同时走到门口时,都站住了。
县长问:“猜我投的是弃权票,反对票,还是赞同票?”
县委书记说:“当然是赞同票。”
县长一怔,自言自语:“让你猜对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我一定投的就是赞同票呢?在走廊上,我明明对你说的是反正我要保留我的主张啊!”
县委书记说:“可那时,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你被我的想法感动了。”
县长说:“其实我还有点儿怜悯你。”
县委书记问:“此话怎讲?”
县长说:“十几年来,三十几封那样的信压在自己手里边,还不像压着一桩自己一清二楚的冤案啊。但凡是个有良知的人,谁的内心能不痛苦?”
县委书记又无声长叹,之后推开会议室门说:“现在好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不管你是被我感动了还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总之我谢你投了赞同票。”
……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之一在夜晚。
穷人在夜晚或者依然辛苦劳作,或者摊开四肢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富人在夜晚或者惯于寻欢作乐,或者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备受失眠之苦。
穷村和富村的区别之一也在夜晚。
富村都砖瓦化了,甚而瓷砖琉璃瓦化了,连村路也都水泥化了。富村的农民们,以同他们名下的土地拉开较远的距离为好。而穷村,自然仍都是满目泥土色。穷村的农民们的家,往往就在属于他们的土地的近旁,谁若想劝他们住得离他们的土地远一点,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离自己的土地近使他们本能地感觉安全,尽管他们的土地几乎注定了并不能使他们有朝一日摆脱贫穷。到了夜晚,富村这儿那儿有明亮的灯光,穷村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某一个夜晚月光如水,体现着日月无私照的美德。富村里往往听不到蛐蛐也就是那种大名叫蟋蟀的虫的叫声了,它们不喜欢砖瓦化,不喜欢水泥,喜欢躲在土墙根的缝隙里自鸣得意。于是它们就一族一族地从富村迁徙走了。而穷村的蛐蛐们,却能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到夏季,就忙着jiāo配和生儿育女,夜晚则通宵达旦地因了它们幸福快乐的生活而纵情歌唱。反正村子再怎么穷也穷不到它们头上,计划生育也计划不着它们。
翟村由于是一个全村皆草顶泥屋的穷村,由于周围遍布着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形成的石堆,由于那些草顶泥屋都盖在农民们的土地近旁,所以翟村它简直可以说成了蛐蛐们的奥林匹斯村。翟村究竟生活着多少“户”几代蛐蛐,更是无法估计的。反正天一黑,蛐蛐们就开始唱。蛐蛐们一开始唱,田地里其他种类的善于夜鸣的虫子们也不甘寂寞,积极配合着唱。水坑里的蛙和石堆石缝里的蛙于是也大鼓其噪。
“……吱……呱呱……”
虽然只不过是些虫子们和蛙们,为数既多,各显其能,各逞其技,比赛似的弄出些声音,其声也就非同小可。正如那句话说的——聚蚊足以成雷。
倘一个外人偶经翟村并且不明智地在翟村过夜,那么他可就别希望能睡着一会儿了。
翟村的大人孩子们却早已习惯。
在这一个夜晚,在十点多钟这一个时候,翟村只有一个人还没入睡,便是翟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翟老栓。
他伸直双腿,背靠土墙坐在炕上。烧了几冬的坑面,早已被烟火烘“熟”。即使夏季停火了,每块坯仍似乎保持着微微的温暖。而土墙却凉yīnyīn的。前些日子连下大雨,家家户户的土墙都反cháo,土窗台也同样反cháo,受雨的部分还湿着。一只盛咸菜的豁边小碟正巧放在湿着的地方,竟被连在那儿了。小碟旁是一个圆形的铁饼gān盒,装着搓得细碎的烟叶和撕成短条的报纸。翟村人为了省钱,家家户户每年总是要种几垄烟叶的。翟村吸烟的男人们,从来舍不得买烟,一向只吸自家种的烟叶。将报纸撕成短条而不剪成短条,是他们吸自家种的烟吸出来的经验。舌头一舔,撕成的短条比剪成的短条容易粘住。而在那铁饼gān盒旁,糊窗的报纸破了一个大dòng,山里习习的凉风不时从那个大dòng钻进屋里来……
翟老栓指间夹着自卷的烟,另一只手握着酒瓶的“脖子”,不时吸一口,喝一口,再捏起片咸菜放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他的黑瘦的女人躺在他身边,腹部盖着他的破褂子,后背贴着他的一条腿。
女人不知怎么醒了,在黑暗中使劲儿拧了他的腿一下,没好气地说:“半夜三更的,抽起来没完,你要把我呛死呀?”
“唔?呛你了吗?”——翟老栓吸了吸鼻子,嗅出屋里的烟味确实不小,就伸手将窗上那个dòng又撕大了些。
“你gān什么呀你!”——女人狠狠拧了他第二下。
翟老栓嘿嘿一笑:“你不是说要把你呛死了吗?透透风,为你透透风……”
他说着,将一只手伸出纸dòng,将烟按灭在外窗台上,同时举起另一只手,咕咚灌下了一口酒。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来天了,居然还剩下小半瓶。不是因为那酒瓶子多么大,是因为他几次往酒瓶子里兑凉水。凉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远拔凉拔凉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凉拔凉的井水长大的。他们闹过几次肚子以后,渐渐地就习惯了。如果谁家的孩子喝起大人们为他们预备的罐头瓶里的凉开水了,那就证明那个孩子正病着了,而且显然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