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也是诗。你也是诗。
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你那gān燥的双唇微动了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
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个字呢?
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老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
“他”是你的命。
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最先进的,第一流的。
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
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
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识青年的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
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
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
兵团战士——你的历史。
农场职工——你的昨天。
承包户——你的今天。
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
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萎缩。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qiáng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qiáng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血型——AB。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联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在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蓝天。”
你却对大地说:“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làngcháo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惑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虽然不少人家都有了电视机,却根本收不到中央台和北京台的节目,连哈尔滨台的节目也收不到,只能收到苏联的电视节目。人们听不懂嘀哩咕噜的俄语,就索性将音量拧小到听不见,像看无声的苏联影片。最初还能引起点特殊的兴趣,后来就看腻了。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jīng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吗?
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作的功。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吗?
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还没想好。”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在你和它之间,存在着两种可能: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成功或失败的可能。你将和这片属于你的土地,进行一番艰苦的较量。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吗?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太广大了。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