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幅是俄国画家画的一位少妇坐在小窗前一把旧椅上,聚jīng会神地读一部差不多与《圣经》等厚的书。她一只细长的手指正打算抚过一页。
女性,尤其青年女性,与书一同入画、入摄影,或变为雕塑,在我看来,其艺术的魅力仿佛便具有了某种超凡脱俗的圣洁意味儿。
粉碎“四人帮”以后,当时中国的中青年画家们、摄影家们、雕塑家们,都曾将中国青年女性与书的关系表现在自己不同的艺术领域内。
在同一个国家里,在短短的几年内,女性与书这一题材,被不同门类的艺术纷纷表现,这种情况在世界艺术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中国艺术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
书在那些绘画、摄影、雕塑中,并非闲适时光的衬托物,也并非女性娴静之态的衬托物,它完全不同于老妇人手中的编织。它是全中国人时代夙愿的载体,也是当年很多中国女性共同夙愿的载体。那些绘画、摄影、雕塑,今天看来,也许都称不上是杰作,也许根本不具有艺术的什么不朽性,但当年感动过、激动过多少求知若渴的中国人啊!
我记得有这样一幅画,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身着白色连衣裙,手捧一册刊物看得忘我。她的身后是街头报刊亭。
那一册刊物似乎是《知识》。
那一幅画的名字似乎是《知识就是力量》。
它一经问世,便被许多报刊转载。如果能够统计一下,我们将会更加确信不疑——它可能是当年转载量最高的一幅画,起码是之一。
当年,许多三十来岁的中国男人和女人,一看到这幅画竟泪光闪闪。尤其那些被时代蹉跎了岁月,再没有机会以正式大学生的身份跨入大学校门的男人和女人,面对《知识就是力量》无不百感jiāo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许多老母亲们,到了八十年代初,除少数极高龄者,皆已辞世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许多中年母亲,到了八十年代初,除少数早逝者,皆在不经意间变成老母亲了。
她们的许多长子长女,如果没有“上山下乡”一页,早该是父母了。可八十年代初,他们中的大多数刚刚返城,还居无定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许多年轻的母亲们,到了八十年代初,都由“大嫂”而“大婶”而“大妈”了。她们中,有的人的儿女也是知青,只不过“上山下乡”的时间短些,返城时的年龄也小些,可称之为“后知青”。
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降生的一代人,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正是高中生。
“老知青”、“后知青”,当年的高中生们,从十七八岁到三十余岁的一切城市里的男女,凡求知若渴的,无不参与到同一种竞争中——升学。
在大学的课堂上,在女大学生之间,当一名十八九岁的年龄最小的女大学生和她的二十八九岁的可能已经做了妻子的女同学坐在一起时,时代在尊重文化知识方面曾经一度发生的断裂就呈现出来了。
当年,女性要求和向往自身知识化的qiáng烈冲动,远胜过今天时装、减肥、美容、出国旅游对她们的吸引。
一方面是由于当年还没有那些,甚至可以说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另一方面,不能不承认,中国女性力图通过知识化完善自身的可贵意识开始觉醒。而这一点,对于全世界的女性来说,其实都是最不容易的选择。因为,孜孜苦读考上大学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远比埋头苦gān挣上一大笔钱通过整容术将自己的脸整得端正些还需要执著的jīng神。而恰恰是那些被耽误了十年的大龄大学生,尤其其中的女性,其苦读之执著jīng神特别令人钦佩。四五年后曾有报纸做过调查,她们的毕业成绩是令她们的许多老师深为满意,甚至深为叹服的。
不能以正式大学生的身份进入大学校门的她们,转而毫不气馁地成了夜大、电大、职工大学里学习态度最具自觉性的“女生”。
从恢复高考到八十年代的最初两三年,中国当代女性,主要指中青年女性,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可用七个字来概括——学习,学习,再学习。
在城市里,你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她们捧读的身影。有的是在读刊物上发表的最新小说,这倒并不怎么特别值得喝彩。因为支撑文学延续至今的主要读者群,几乎一向是女性。如果某一天连女性也不看小说了,全世界众多的出版社就该倒闭了。好比如果某一天连男人都不看足球赛、不看拳击赛了,那么足球运动和拳击运动就该寿终正寝了。但当年你也会不经意间发现她们手捧另外一些纯知识性书籍全神贯注地读着的身影,比如物理、化学、高等数学、历史、文学史以及哲学史等。或在公共汽车站,或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或在商店排队购买的人群中。她们的惜时如金令人怦然心动。她们大抵是些上夜大、电大或职工大学的女性。若你发现她们是在公共汽车站或公共汽车上,那么往往是下班的时间。她们的小包儿里装着一个面包、一罐头水,往往直接赶去上课。若你发现她们是在商店的排队购买人群中,那么那一天往往是星期日,她们往往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些东西。
当年我曾见到过一次这样的情形——那一天下着漾漾细雨,在前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起点站,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没带伞而捧着一册几何书看。她怕雨淋湿了书,将书捧在前边一个人的伞底下,任凭自己被细雨淋着而又似乎浑然不觉。她的衣服分明地已经快湿透了,发上聚着一层非常细微的雨珠儿。我排在她身后,也没带伞。但我穿着风衣,并不在乎雨淋。我身后是一位老者,他撑着伞。他尽量将伞举过我头顶,撑向前边。那么一来,不但他自己被淋着,伞上淌下来的雨滴也落在了我肩上。我回头正欲开口提出抗议,瞬间明白了,他是想用自己的伞替那位女子遮住雨。我立刻闪身将他让到了我前边。那样,他自己不会被雨淋着,也能将那位女子罩在伞下了。他对我说谢谢时,我内心里却被他的善意感动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有笑笑。我很希望那位女子回转身,发现有一位老者在她背后为她撑伞遮雨。然而她没有。那老者一直默默将伞向她斜举着,仿佛是她的一位老仆,所做纯属义务。直至一辆公共汽车开来,我们都上了车。那女子站在车上,仍一手握栏杆,一手持书,全神贯注地看。车上,许多人的目光不时投向她。人们的目光中包含着敬意,那是对于女性自qiáng不息jīng神的敬意。
车到师范大学那一站,乘务员提醒她:“那位女同志,别用功了,该下车了!”
虽然她不曾开过口,却连乘务员都猜到了,她一准儿该在那一站下车。
她这才想起还没买票,急将书夹在腋下,打算从小挎包里往外掏钱。
而乘务员说:“算啦算啦,快下去吧!别耽误你上课,也别耽误司机开车……”
在车上许多人善意的笑声中,她匆匆下了车,身影涌进师范大学校门的人流中。
当年,晚六点半至七点之间,某些开设“业大”的大学的校门口,其人流匆匆涌入的情形如同上夜班的工人人群。他们九点半以后才能离开大学回家。第二天当然要照常上班,所以“业大”又简直可以叫作“夜大”。当年的许多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天津这样的大城市,九点半以后绝对地寂静下来了。斯时如果有许多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从马路上鱼贯而过,那么肯定是些早已不再年轻的“业大”生。